整整一個上午,張鬆齡也沒機會睡上個囫圇覺。很多二連的士兵,包括好幾個特務團的老兵,都一個接一個心照不宣地跑到他藏身的掩體中來,或者是陪着笑臉向他打聽何時撤離的消息,或者是象連長廖文化那樣,從口袋裡摸出幾張帶着體溫的白紙、黃紙,請他給寫上幾句吉祥話,彷彿那些文字真的有讓子彈繞路走的魔力一般。
這使得張鬆齡倍感鬱悶,不僅爲弟兄們的迷信,而且爲弟兄們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深深的畏懼。他們在害怕,他們對擊敗或者消滅眼前這夥小鬼子沒有任何信心。雖然他們每個人都知道,眼下娘子關附近的中**隊數量足足是日本鬼子的六倍,並且還有援軍不斷地從太原,從河南,甚至從四川往這邊趕。
“你怕個球!”當二排長韓進步藉着近水樓臺的便利,悄悄地將一團女人用的“騎馬布”模樣東西在他面前攤開時,張鬆齡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抓起那柔軟的物件團了團,用力向戰壕外擲了出去,“你是個軍人,能保護你的是你手中的步槍和大刀,不是這爛玩意兒。如果這玩意能管用,咱們老祖宗那會兒每人腦袋頂上套一個,滿洲騎兵就進不了中原了!給我滾出去,再敢帶這種東西來煩我,我直接撤了你!”
“撤就撤,誰稀罕似的!”沒想到平素和藹可親的副連長居然也會發怒,韓進步愣了愣,貓下腰轉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在嘴裡嘟嘟囔囔,“以爲誰愛當這大頭排長呢?!軍餉多開不了幾塊,每次衝鋒都得把腦袋別褲腰帶上……”
“你給我站住,你說什麼,有種你就再說一遍!”張鬆齡聞聽,愈發怒不可遏,彎着腰追出掩體,伸手去拉對方脖領子。
韓進步顯然對自家的副連長不夠尊敬,迅速一轉身,讓張鬆齡的大手落了空。然後抓起自己鋼盔,用力摜在了地上,“我說不當這個大頭排長了,誰願意當誰當!憑什麼每次升官受賞,都是你們這些身背後有靠山的先來。合着我就該給你們當墊腳石啊!讀書多,讀書多有什麼了不起的?我要不是小時候家裡頭窮,我也去讀中央軍校了,這一會兒個,就是我罵人,你立正聽着的份兒!”
“你,你……”張鬆齡被氣得兩眼發黑,伸手就去摸腰間的盒子炮。其他幾個被驚動的排長、班長們看見,趕緊衝上前緊緊抱住他的肩膀,“連長,連長,您消消氣兒,消消氣兒,別跟老韓一般見識。他這人,什麼都好,就是長了張叫驢嘴,整天到處胡咧咧。他要是能管住那張嘴啊,這會兒早就不止是個排長了!”
勸完了張鬆齡,大夥又趕緊勸韓進步,“老韓,還不快給張連長道歉。咱們張連長的功勞,可都是拎着腦袋換來的,大夥都看在眼裡頭。你要是不服氣,改天也去打死個小鬼子中隊長試試,要是沒那個本事,別在這兒裝大尾巴鷹!”
當看到張鬆齡伸手摸槍那一瞬間,韓進步就已經後悔了。雖然軍法中沒有因爲頂撞上司就挨槍子兒這一條,但如果張小胖子以擾亂軍心的罪名給自己來一梭子,過後恐怕也不會有人追究此人的過失。可要當着這麼多弟兄的面兒向張小胖子服軟,韓進步又覺得有點兒下不來臺,畢竟這場衝突是由對方先挑起來的,自己不過學着別人的樣子向他求幾個字罷了,他如果不想寫就直接拒絕便是,憑什麼還要擺軍官讓自己下不來臺?!
“老韓,老韓!”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二排副馮寶山趕緊加大勸說力度,“道個歉有這麼難麼!你也就遇上咱們張連長了,他大人大量,肯定不會跟你計較。換了別人,一槍嘣了你,你還能有地方喊冤不成?!別犯倔了,趕緊道歉!你覺得咱們二排不夠扎眼,非要把營長和團長也給驚動來麼?”
聽馮寶山提起營長宮自強和團長老苟,韓進步終於不甘心地低下了頭。張小胖子年青資歷淺,又只是個連副,得罪他沒什麼要緊,說不定還會因此受到廖連長的賞識。可如果把宮營長和苟團長都給招來,就有些得不償失了。那兩個人可對小胖子賞識有加,特別是苟團長,簡直就拿小胖子當他的親兒子般護着。
“對不起,是我嘴巴賤,連長您大人大量,原諒我一次!”用蚊蚋般的聲音,韓進步向張鬆齡賠禮,然後又迅速替他自己的行爲找理由,“我其實也不是很信那玩意,就是覺得能多一道保險,總比少一道強。況且從北平到現在,咱們中國這邊就沒一次打贏過。即便偶爾佔到點兒小便宜,也很快得給日本人吐回去!”
這纔是大夥恐懼的癥結所在。他們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毫無價值。從七七事變那一刻開始,幾乎每一場戰役,中國這邊都佔了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可小鬼子卻一路高歌猛進,打垮了傳說中驍勇善戰的二十九軍,打垮了全員裝備了德械的五十二軍,即便是大夥所在的第二十六路,也是先敗於良鄉,再敗於固安,三個滿編師被小鬼子打垮了兩個,剩下的一個也是遍體鱗傷。
張鬆齡無法向大夥解釋中**隊爲什麼老打敗仗這道難題,他也沒臉皮把屢戰屢敗,說成順利轉進,誘敵深入。此時此刻,具體行動好過任何豪言壯語。掰開箍在身上的手臂,他慢慢掏出一把盒子炮,扣好保險,按到了韓進步手中,“我不信女人的騎馬布上面寫幾個字,就能讓你多一分活命的機會。如果你覺得那樣會讓你心安的話,我可以給你寫!你們中間任何人…….”
猛然轉過臉,他用目光掃過每一名湊過來看熱鬧的弟兄,“如果覺得我寫幾個字就能讓子彈打不到你們的話,我都可以給你們寫。不用藏着掖着,趁着小鬼子還沒上來,我公開在這裡擺攤子給你們寫!”
“不過我自己,更相信這東西!”指了指韓進步手中盒子炮,他繼續大聲補充,“韓排長打仗打累了,待會兒就在後邊督戰。這一仗,我直接帶領咱們二排來打。需要打反衝鋒時,我第一個上。需要朝第二道戰壕撤時,我最後一個走。要是我做不到,韓排長就拿這把盒子炮嘣了我。大夥到時候給他作證,是我讓他嘣的!如果是因爲貪生怕死被他給嘣了,我絕無怨言!”
“連長!”韓進步終於覺出盒子炮燙手了,紅着臉將它遞了回來,“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剛纔嘴賤,說話不過腦子,您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我已經肯定再也不敢頂撞您了!”
“不饒!”張鬆齡笑着搖頭,“你也沒什麼錯。我升官的確太快了些。也的確沒你們其中任何人資格老!所以我這回就替你當一次排長,讓大夥用眼睛看看,我這個連副,是靠着上頭賞賜來的,還是我自己掙回來的。”
“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給您作揖還不行麼?!”韓進步又怕又悔,抱着盒子炮,連連拱手。“要是營長那邊知道我篡了您的權,他還不得活活打死我啊!您別跟我一般見識,我……”
“我是說真的,我要替你帶一次兵。你呢,就老老實實替我督戰。這是我逼着你做的,甭說營長,團長知道了,也怪不到你頭上!”張鬆齡笑了笑,繼續搖頭。“就這麼定了,如果你真心服氣我這個副連長的話,就不要再違揹我的命令!”
說罷,再不管滿臉通紅的韓進步,他轉身走回了掩體內,抄起三八大蓋兒開始熟悉槍性。留下二排的排長班長們圍着韓進步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尷尬了好一陣兒,才由副排長馮寶低聲提議:“既然人張連長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咱們幾個就都別矯情了!老韓,你就拿着盒子炮督戰,待會兒誰貪生怕死給咱們二排丟臉,你就直接斃了他。老王,你們班就跟着連長,寧可把全班弟兄都搭上去,也別讓小鬼子傷着咱們連長!”
“嗯!”衆人低聲答應,心裡頭終於覺得小張連長這個讀書人,性子着實有那麼一點點與其他讀書人不同的地方。
周圍湊熱鬧的弟兄們,把剛纔發生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裡,心裡頭對年青的張連長,也另外生出幾分佩服。他們原先尊敬張鬆齡,很大程度上是尊敬張鬆齡肚子裡的墨水。畢竟這個時代,能讀完高小的便是大夥眼裡的秀才,高中畢業生實屬鳳毛麟角。而現在,他們卻開始尊敬起張連長的勇敢與果決,開始真真正正地把他與傳說中那個追隨老苟團長奇襲鬼子炮兵陣地,親手打死好幾個鬼子軍官的大英雄聯繫在了一起。
當鬼子的第一輪炸彈從天而降時,大夥更加堅定的相信,那些有關於小張連長傳說上頭並非爲了給他製造升官發財的機會而刻意杜撰出來的。整個核桃園都在飛機的引擎轟鳴聲和炸彈的爆炸聲中顫抖,而小張連長,卻安安靜靜地蹲在掩體內,既沒有嚇得趴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也沒有拼命地去捂耳朵。他就像已經被炸過很多次一般,對近在咫尺的死亡,穩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