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部隊,其實只有一個排,雖然帶了九挺輕機槍。然而混戰中的敵我雙方卻都不清楚這一點,士氣立刻朝反正兩個方向迅速變化。鬼子兵們紛紛停止重新封堵缺口的努力,用步槍支撐着身體,大口大口地喘粗氣。而特務團尚能行動的弟兄,則互相攙扶着,一股腦地衝到了輕機槍的保護範圍之內,不再給鬼子任何圍困自己的機會。
“蠢貨,廢物,給我壓上去,壓上去,全殲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煮熟的鴨子要飛,中隊長小林覺氣急敗壞,掄起帶着鞘的指揮刀,衝自己附近的鬼子兵們沒頭沒腦的亂抽。
“嗨依!”“嗨依!”捱了打的鬼子兵們躬身道歉,但腳步就是不肯再往火堆方向挪動分毫。一些距離小林覺稍遠的鬼子中尉、少尉們,乾脆迅速將身體藏進黑暗,不肯再讓頂頭上司小林覺發現自己。
不是他們不肯努力爲帝國盡忠,而是剛纔高橋中隊長那個將中國人與帝國勇士用重機槍無差別射殺的戰術太令人寒心了。大夥誰也不敢保證,一會兒戰事稍遇不順,小林中隊長會不會跟高橋中隊長做出同樣瘋狂的舉動。
“八嘎!”見麾下大小鬼子們都消極怠工,小林覺愈發惱怒,伸手捋掉指揮刀的皮鞘,就想殺幾隻倒黴雞給猴子看。距離他最近的小隊長柳田滿手疾眼快,立刻撲上去,死死抱住頂頭上司的腰,“長官請冷靜,冷靜!高橋中隊長已經玉碎了!”
“我早就看見了!鬆手,否則我先砍了你!”小林覺怒氣衝衝地迴應了一聲,用刀柄在柳田滿基本上亂戳。小隊長柳田滿被戳得五臟移位,口鼻冒血,卻依舊不肯鬆手。一邊將頂頭上司往黑暗處推,一邊繼續低聲提醒,“勇士們走了大半夜山路,又跟中國人拼了整整一個小時,已經非常非常勞累了。接下去,即便能重新將中國人咬住,也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萬一山頂上的守軍真的傾巢而出……”
那樣的話,恐怕誰把誰全殲還不一定呢!不待柳田滿把話說完,小林覺的手臂就僵在了半空中。今夜,他和高橋次郎二人所帶的鬼子兵本來就不滿兩個中隊,跟中國人拼了近一個小時,少說也得有四分之一傷亡率。剩下的兩百來號人,想要一口氣將正在撤離的中國人全殲,恐怕難度太大了些!況且即便僥倖能夠得逞,血戰之後,他自己這邊還能剩下幾個人?
“我們已經盡力了!無奈高橋中隊長陣亡,導致高橋中隊士氣大幅度下降!才放跑了敵人!”柳田滿看不見頂頭上司變幻不定的面孔,摟着對方的腰,斷斷續續地補充。
責任都是高橋次郎的!是他胡亂指揮,導致了整個行動的失敗。是他輕敵冒進,當場戰死,導致了包圍圈出現了巨大缺口!是他……,是他……,當整個人從狂熱狀態完全冷靜下來之後,小林覺的心思轉得就一點兒不比柳田滿慢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帝國勇士與中國人在半路上不期而遇的那一剎那,今晚的偷襲行動已經宣告失敗。後來高橋次郎與自己憑藉人數和武器的雙重優勢,將遇到的中國人包圍,不過是對夜襲行動失敗的補救而已。全殲了那兩個連的中國人,未必能得到上司的褒獎。讓對方就此跑掉,也沒什麼大不了。反正高橋次郎再也無法開口說話了,今晚所有過錯,不愁沒人來背!
迅速權衡完利弊,小林覺丟下指揮刀,單手攙扶起忠心下屬柳田滿,狠狠抽了一記大耳光,“混蛋!還不趕緊去收攏高橋中隊剩下的勇士?!莫非這點兒小事情,也需要我親自出面麼?!”
“嗨依!”柳田滿抹了把鼻孔和嘴角上的血跡,歡天喜地的接受了命令。至於剛剛挨的一記大耳光,那是小林君的疼愛,一般人想領還領不到呢,他豈會記恨?!
其餘幾名小鬼子軍官帶着滿臉的羨慕和嫉妒,目送柳田滿跑遠。就在此人剛纔與小林覺兩個“交流感情”的這段時間,中國人已經收攏好的隊伍,開始有條不紊地後撤。勞累了大半夜的帝國勇士們沒心思追殺,也不敢繼續追殺。用零星的冷槍聲,歡送他們大步遠去。
“真是一夥值得尊敬的對手!”當雙方徹底脫離接觸之後,小林覺拉過自己下屬,帶着幾分欽佩地總結,“咱們今夜雖然未能偷襲得手,但是也徹底重創了他們。諸君,請振作起來,明天早上,你我爲帝國再建新功!”
“嗨依!”幾個分隊長和小分隊長們齊聲迴應,心裡卻不約而同閃起一個仰天大笑的身影。哪個混蛋報告說中**人缺乏武士道精神的,今晚那個抱着手榴彈與帝國勇士同歸於盡的中國上尉,難道不是個天底下最最勇敢的武士麼?
還有那個掄着大刀到處跟人拼命的小胖子!他哪裡來的那麼多血,居然到最後也沒有流乾!希望中國人那邊沒有足夠的藥物治癒他,讓他再也沒機會站起來!
當內心被恐懼充滿之時,懦夫們通常會詛咒對手,希望對手會突遭橫禍,藉以逃避再次面對他的現實。即便自幼受到武士道薰陶的鬼子軍官,也不例外。而事實上,此時此刻,張鬆齡的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整個人躺在一張用步槍和背槍帶臨時拼湊起來的擔架上,被孟老漢和他的“兒子”孟小雨兩個擡着走。
即便從未學過一天醫的孟老漢,也知道張連長昏迷的原因是由於失血過多。身上那件剛換上不到半天的新軍裝,已經徹底爛成了布條。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象駱駝的嘴脣一般向外翻着,有的看不出具體深淺,有的,卻已經將肌肉下的筋膜給露了出來。
“爹,我怕!”孟老漢的“兒子”孟小雨不敢低頭看擔架上的那個血葫蘆,卻又忍不住想確定此人到底死了沒有,一邊走,一邊流着淚叫嚷。
“別怕!咱們爺倆換換手,你擡前邊,別回頭就沒事兒了!”孟老漢停住腳步,低聲跟“兒子”商量,“他救了咱們所有人的命,咱們不能讓他連個埋骨的地方都沒有!”
“我來吧,讓小夥子歇歇!”走在旁邊的廖文化迅速搶上,從孟小雨手中奪過擔架一端,“他不會死,比這重的傷我見多了,躺醫院裡頭休息幾天,就會活蹦亂跳地到處跑!”
話雖然說得肯定,他自己卻忍不住低下頭,藉助周圍的火光,用眼睛不斷往張鬆齡的鼻孔處瞄。直到看見對方的鼻翼還在微弱地抖動,才終於鬆了口氣,邁開雙腿,用最快的速度往營地方向走。
“他還在流血……”孟小雨指了指地上的血跡,帶着哭腔補充。擔架上的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臉已經白得象草灰一樣了!血卻依舊從傷口處往外淌,滴滴答答,彷彿永遠也淌不完一樣。
“沒事兒!他血多!”廖文化嘴硬,扯開嗓子反駁,“你害怕就躲遠點兒,別老跟個娘們似的說喪氣話!”
孟小雨被罵得不敢擡頭,伸手去捂自己的嘴巴。走在前面的孟老漢卻突然又停住腳步,大聲說道:“不行,得想辦法給他止血。他的血再多,老這麼流下去,也支撐不住!”
“還用你說!”廖文化豎起眼睛,破口大罵。 “要是有辦法給他止血,老子早給他止了!你到底想不想擡,不想就趕緊換人。老趙,老趙……”
一名姓趙的排長小跑着上前,推開孟老漢,搶過擔架。剛纔陷入重圍之時,很多弟兄都受了傷。衛生員隨身攜帶的止血藥和繃帶早就消耗乾淨了,眼下根本找不出任何東西來幫助張鬆齡,想要救他的命,唯一的辦法就是擡着他快點走完剩下的兩裡多山路,趕到核桃園營地。那邊還有昨夜從鬼子手中繳獲的止血藥和紗布,能讓他不至於立刻就血盡而死。
才走了幾步,擔架又被十幾名弟兄攔住。石良材拎着一段血淋淋的繃帶,低頭去裹張鬆齡的大腿。“先用這條將就一下,老趙,老廖,咱們幾個輪班。快點兒走,到了營地就有新繃帶了!”
“用我的!”“我這還有一條!”“我身上的傷已經不流血了,拿我的!”其餘十幾名弟兄也紛紛遞過繃帶,交給石良材替張鬆齡包紮。都是他們從自己身上解下來的,溼漉漉的,除了血跡之外還帶着體溫。
“我這有一條!”“夠不夠,我的傷口也沒事兒了!”更多的弟兄圍上來,遞給石良材一條條染血的紗,滿臉期盼。
這種做法,造成傷口感染的機會非常大,可大夥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只求小張連長不要因爲血液流乾而死去,只求小張連長還能有機會爬起來替大夥寫家信。很快,張鬆齡就被從頭到腳包了個遍,整個人如同一個血色的蠶繭,只露出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還沒來得及長鬍須,雙脣上方只有一層軟軟的細毛。
趙排長身上也有傷,堅持擡了三百多米,腳步就開始踉蹌。石良材快速替下了他,另外一名弟兄則替下了滿頭大汗的廖文化。不久,石良材也開始踉蹌,胳膊處傷口迸裂,血流不止。孟老漢上前替下了他,孟小雨又輕輕奪過了擔架的另外一端。
爺倆兒是常走山路的,擔架遠比廖文化等人擡得平穩。血紅色的“蠶繭”不再晃動,張鬆齡的臉也再度被火光照得明亮起來,隱隱透着幾分英氣。
他長得很耐看!孟小雨又壯着膽子朝蠶繭的臉看了一眼,心中悄然承認。緊跟着,一股異樣的感覺就從她心底涌起,**辣地涌遍了全身。
那種感覺,有的人一輩子也許只有一次。有的人幾輩子都未必能有一次。然而一旦感受到了,便會銘刻在心,一生一世無法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