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有運:
震元三載,歲末天寒。
楚候夜襲,兵敗被俘。東楚巫尊以“復位”爲餌,誘其歸降。璃候寧死不降,巫尊怒其頑固,生投絕命崖,至此無蹤。川帝震怒,擇帥銀甲監軍,再戰東楚。至此,連戰連捷,不過雙旬,南川失地盡收,東楚兵敗而逃。帝悅厚賞,追封楚候爲“忠勇嘉定”,敕封銀甲監軍爲“伏虎長勝”。銀甲監軍上表言謝,卻以“南川各州瘟疫流佈,爲保兵卒,不易返程”爲由,坐擁揚幽,拒不還朝。
凌睿霸冀州,擁青徐,大寒之日,自立“乾天”,國號“青唐”,並昭告天下,周知四海,定鳳氏盲婦爲青唐第一後,擇除夕舉國同慶之日,迎嫁入宮,自此徹底反出南川。
一時間,南川九州,龍虎相峙,蒼生惶恐,難安其命。流離失所者復日疊增,背井離鄉者數不勝數……
秀峰山,婠弗閨。
鳳羽端坐窗前,摸索着舉起一頂花冠,含羞帶笑,幽幽而帶。
許是心中驚喜太過,一縷青絲,不由得牽絆上,那花冠低垂而下的一串晶玉,鳳羽一時羞窘,急忙伸手便去拉扯那青絲。
忽然間,香窗砰然,緊接着一股涼風撲面而來,鳳羽的青絲,來不及解開纏絆,這覺得似是有一人,縱窗而入,頃刻間立定在自己身側。
鳳羽驚步蹣跚,花冠應聲而墜,無情的生生扯斷縷縷青絲。
“誰?!”
鳳羽舉眸豎耳,滿心驚懼的發出一聲疑問,卻不料,下一刻,手腕徑直被一隻大手,緊緊拉住,緊接着一聲滿是欣喜的急切,徑直響在耳邊。
“小姐,屬下終於找到你了!快跟我走!”
鳳羽奮力掙扎,滿面惶恐:
“誰是你家小姐?你又是誰?爲何要翻窗而入?你……你認錯人了吧!”
那聲音聽得她聲聲驚懼,不由得一怔,旋即壓低聲音,急急道:
“小姐,我是唐綬啊!”
鳳羽驚慌搖頭:
“唐綬?唐綬是誰?我不認識,你放開我!”
唐綬聞聲,愈發疑惑,待見得滿臉驚慌的鳳羽,舉着一雙盲目,四下驚慌,不由得憤然而罵:
“好你個心狠手辣的閬邪軒!爲了霸佔我家小姐,竟然生生弄瞎了她的雙眼!此仇不報,唐綬枉爲人也!”
鳳羽聽得他聲聲謾罵,一霎時冷了臉:
“夫君究竟與你有何仇怨,將讓你如此這般,出言不遜!”
唐綬聞聲,愈發的震驚:
“小姐,你……”
但見得鳳羽的面容上,一絲一毫遍佈憤然,唐綬的疑惑在頃刻間疊山交巒,正要解釋什麼,忽聽得鳳羽再次發出一聲不悅的清冷:
“我雖然絲毫記不起往昔點滴,但卻可以篤定,夫君待我,情深義重!是以今日,我決不允許你在我面前,詆譭與他!”
唐綬聞聲恍然,下一刻卻不由得心痛疾聲:
“小姐,就算你把從前種種忘了個一乾二淨,你也斷斷不能嫁給這個畜生!他……他對你……唉……總之,小姐這一世的血海深仇,都是拜他所賜,你便是嫁給誰,也不能嫁他!否則,總有一天,你會追悔莫及!”
鳳羽憤然運力,一把甩開唐綬遏在腕間的手掌:
“我的事,用不着一個外人插嘴!我心意已絕,今生今世,跟定了我的夫君,閬邪軒。從此後,刀山火海,他去哪兒,我便去哪兒!任是誰,都別想拆散我倆!”
“小姐……”
唐綬心中焦急,正要上前詳細解釋,忽聽得房門砰的一聲,赫然而閉,緊接着,一隻小猩猩怪叫一聲,朝着唐綬急急襲去。
唐綬冷然運力,一把將那黑物憑空拋開。
“羽兒,唐大哥不能看着你身陷虎穴!今天你必須跟我走!”
唐綬上前一步,不容分說的就要去抓鳳羽的手,鳳羽心驚退步,一番蹣跚,急聲高喊道:
“救命……”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砰然,應窗而入。
“我倒是誰,原來是我家皇后娘娘的大舅哥!既是賀婚而來,那無顏定要好好招待!”
媚無顏一聲冷笑方歇,已然飛拳出掌,徑直和那唐綬戰在了一起。
鳳羽驚怔而愣,滿心擔憂,恰在此時,搖籃之中的閬旭,陡然間發出一聲響亮的啼哭。
“孩子……我的孩子……”
鳳羽舉步踉蹌,就要朝着那哭聲而去,卻不料剛走兩步,便陡然摔倒在地。 wWW▪тTk án▪C〇
“你沒事吧?!”
媚無顏撤掌秉身,一把將鳳羽拉起,鳳羽急切的搖頭:
“孩子,媚兒,保護我的孩子!”
唐綬見得此狀,霎時心寒,旋即想也不想,一把抱起了那搖籃中的嬰孩,徑直破窗飛身而去。
“羽兒,想要孩子,那就到揚州來找唐大哥吧!”
話音剛落,已然沒了蹤影。
鳳羽的心,一霎時糾成了團,不由得緊緊握住媚無顏的手,垂淚悲聲:
“怎麼辦?孩子,他搶走了孩子!”
媚無顏凝眉遠眺,須臾回首,輕聲而嘆:
“你放心,他不會傷害孩子!他只是不想你出嫁!”
鳳羽聞聲垂淚,愈發的傷悲:
“我不過是想嫁給我深愛之人,相夫教子,過最平常不過的生活!難道這也有錯嗎?!”
媚無顏聞聲愴然,任由身側的鳳羽垂淚而悲,須臾,徑直咬了牙,猛甩衣襟,撲通一聲,死死跪在鳳羽身前。
“媚兒,斗膽,有一事相求,請你一定要答應!”
鳳羽聞聲一怔,急忙止住了淚,伸手便要去攙扶那媚無顏:
“媚兒,有什麼事,你儘管直言,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你能,你當然能!而且,普天之下,也只有你,纔有資格!”
鳳羽的手,在聞聲而愣的一霎時,徑直懸在半空。
“媚兒,究竟是什麼事?”
媚無顏暗暗咬牙,舉眸擡眸,堅定道:
“求你,不要嫁給他!”
鳳羽驚愣退步,周身上下的血,霎時翻涌而上:
“媚兒,你……你說什麼……”
媚無顏索性起了身,直言不諱道:
“你不能嫁給王爺!”
鳳羽不可置信的顫顫搖頭:
“你是說,邪軒?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他,對不對?我知道,如今他已然不是南川的凌睿王,而是青唐乾元……我知道,我配不上他,可是媚兒,我……我真的愛他……我一定努力把我的眼疾治好,好不好?!”
鳳羽的語無倫次,將內心深處所有的顧慮,柔雜在了一起,團團倉促,脫口而出。
媚無顏卻在下一刻,凜然轉身,對天拱手:
“不管他是帝王,還是乞丐,媚無顏只知道,他永遠是我心中鐵骨錚錚的好漢睿王!無顏從未掩飾過,自己對他的感情!但卻也從來不會爲了自己,來橫加干涉王爺的決斷!今日之所以求你不嫁,不是爲了自己,而是爲了這天下百姓!”
鳳羽聞聲不解,急行一步,怯怯追問道:
“爲什麼?難道我嫁給他,就對不起天下百姓了嗎?就算我跟夫君之前,果真有什麼血海深仇,想來也都是我自己的事,我……我不報仇了,還不行嗎?只要能和他相依相守,我寧願放棄一切前塵恩怨!哪怕,真的是他對不起我,我也認了!我只想和他一起,相守白頭,媚兒,難道這有錯嗎?!”
媚無顏長嘆一聲,幽幽道:
“你若是你,他若是他,這樣的兩情相悅,怎麼會得不到祝福?只可惜眼下,你不是你,他不是他,你們既然都身不由己的戴上了面具,那就合該唱罷天下,再卸了妝容,共話桑麻!”
“我……我聽不懂你的話,媚兒……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夫君出了什麼事?我也曾聽聞,如今天下混亂,莫不是有人強迫夫君,讓他做什麼違心之事?!”
“沒有人強迫他,也沒有人能強迫得了他!但這天下,卻只有你一人,可以讓他心甘情願,變了意志,換了心性!”
“媚兒,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媚無顏凝眉垂首,一臉肅穆:
“今日朝堂之上,乾元帝力排衆議,執意要於除夕之夜,迎你爲後!”
鳳羽呢喃頷首:
“此事,夫君早已與我說過,我……我也是同意了的!難道,有什麼不妥嗎?若是這中間,羽兒失了禮數,我……我願意彌補,多少困難,我都不怕!”
媚無顏無奈嘆聲:
“乾元帝執意,待得迎你爲後,便即刻退位讓賢,與你攜手歸隱,至此不問世事,只求與你安然此生!”
鳳羽聞聲呆愣,心中的感動卻在一霎時淹沒了自己的所有的其他情緒:
“他當真,要棄了江山,和我歸隱?!”
比翼宮中,交頸纏綿,她一語無心的戲言,卻在他心裡,成了必須要完成的誓言。
“若果真如此,我……我可以勸他……勸他不要歸隱,繼續做他的帝王,我……我也會盡快醫治好自己的眼睛,媚兒,你看,這樣可好?!”
“你怎麼還不明白?只要你還愛着他,他就一定會爲了你,捨棄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懂他!家國天下,對他而言,是畢生所求,而且,這普天之下,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比他更有資格,來雄霸天下,造福蒼生!”
無顏一語,猶若晴天霹靂。
鳳羽的心,在一霎時說不出的震撼和悲傷。
何曾想過,自己的愛,終有一日,成了束縛他蒼鷹展翅的鐵鎖!
恨只恨,自己的一身殘破,終是無力,也沒了資格,再與他連理比翼。
原來,一切都是一場夢!
媚無顏望着退步而驚的鳳羽,一時間有些心憂:
“並非媚兒要狠心棒打鴛鴦,只是,羽兒你要明白,天下蒼生,遠比你,更需要他!你若讓他因爲你,斬斷雙翅,苟藏山窟,終有一日,你會發現,他會因爲你的愛,而鬱郁終生!我想,這也不是你想要的結局!”
“是啊,是我太自私!”
鳳羽合眸垂淚,發出一聲悲愴:
“我不該,因爲自己的殘破,便生生毀了他的光明!更何況,誠如你所言,他胸懷家國,志在四海,我怎麼忍心讓他,蝸居山野林巢!”
媚無顏驚聲而喜:
“這麼說,你答應了!”
鳳羽痛心頷首:
“我和你一樣,真心的希望他,能快意展翅,翱翔天宇!”
“好!既然如此,我即刻送你出山!”
媚無顏急切的擡步,就要替鳳羽收拾行裝。
“等等,媚兒,求你,求你讓我,再跟他見最後一面!過了今晚,我……我……”
鳳羽哽咽而悲,媚無顏聞聲悲嘆:
“也好!只是你要知道,有些話,只能藏在心裡,斷然不能說給他聽!”
鳳羽垂淚頷首,面上卻生生擠出一抹微笑:
“媚兒,我實在笨拙,嫁衣終究沒能親自繡好!怕是還要勞煩媚兒下山一趟,隨便爲我選一身嫁衣!”
“你……”
媚無顏驚聲,鳳羽依舊執着:
“這天寒地凍,我實在受不住!是以須得極盡寬鬆,我也好在裡面襯了棉衣,也好保得住這一身殘軀!”
“你不是說要……”
鳳羽悽然一笑,不待媚無顏說完,繼續含淚而笑:
“羽兒要把此生最美好的記憶,留給夫君!至此,死而無憾!”
……
月圓星孤,寂寞蒼穹。
鳳羽緊緊抱着那尚未繡好的一條腰帶,仰首對着那蒼宇明月,任由眼淚簌簌,滴滴而寒。
門,吱呀一聲響起。
過了許久,聲聲鏗鏘伴着一身沉重的腳步,赫然響在身後。
“奶孃,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用來了!我的旭兒,再也不需要餵奶了!”
一聲悲嘆響起,身後之人卻紋絲不動的定然立足。
鳳羽心痛難忍,愈發抱緊了腰帶,發出一聲悲傷:
“我的嫁衣,不知道媚兒,買了沒有?奶孃,其實你知道的,我原本想要自己繡一件紅霞的,只是,現在來不及了!其實,我也真是太傻,明明目不能視,卻還要固執!買了也好,省得我再笨拙的傷了這張本就不怎麼好看的手,生生讓夫君看了笑話!”
鳳羽嗚咽,卻生生擠出一聲自嘲:
“夫君總說我的手指,太過白皙,不適合擺弄那些冰涼!哪怕是繡針這樣細小,他都覺得,捏在我手中,太不適宜呢!奶孃,你看他這般心性,當真像極了小孩子呢!呵呵!”
鳳羽一陣哭笑,似是自語,又似是與身後之人,一番溝通。
夜風寒涼,附骨而寒。
鳳羽的心,此刻卻再也感受不到外界的冰寒。
身後那一支冷然而立的銅雀杖,卻在此時,應景而寒。
須臾,一聲長嘆,幽幽響起:
“是啊,我的那個他,當年也是這樣,童心未泯般讓我愛得欲罷不能!”
突如其來得一聲滄桑,讓鳳羽不覺回頭,待得一番驚愕之後,不過須臾,便微微轉頭,輕嘆一聲
“我倒忘了,夫君說要爲旭兒,換個年長的看護!唉,我本來是不同意的,可夫君說,不能因爲孩子,累到了我,換個年長的嬤嬤,不僅能照顧孩子,還能一起照看了我!你看,他對我,多好!”
言罷,簌簌又是一陣垂淚:
“旭兒不再,嬤嬤若是不急着走,便留下來,陪我聊聊天吧!”
一想到要離他遠去,鳳羽的恐懼和不安,便隨着心痛,肆意蔓延。
“這日後無邊的寂寞,怕是隻有我一人,慢慢捱了!”
一聲銅杖鏗鏘,緊接着,身側一陣陰寒臨近。
“既如此,老身恭敬不如從命!你若願意,老身講兩個故事與你聽!”
鳳羽斜倚山窗,目空無物的隨意應和道:
“故事?好,夫君也愛將故事給我聽!不知道嬤嬤的故事,是不是也像夫君的故事一樣,滿滿盡是離奇古怪!”
“老身的故事裡,只有情意綿綿!”
鳳羽的淚,在聽得此言的一瞬間,再次洶涌,身側的老嫗卻在一霎時,娓娓而談:
“很多年前,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有一位皇后娘娘,原本她過着養尊處優,極盡奢侈的美好生活!突然有一天,一隻木頭做成的飛鳥,落在了她的御花園。
她好奇的撿起了那飛鳥,待見得那木鳥雖雕刻良好,卻很是怪異。原來,這隻木鳥,只被人雕刻刻一隻翅膀,而另外一處,原本該刻出翅膀的地方,卻被人精心設置了一處機關,生生將這一側的翅膀,隱了下去。機關之上,赫然雕着兩句詩:
‘一心一翼,知己難覓。若得紅顏,比翼連理”
“比翼連理!?”
鳳羽深情呢喃,脣角的清淚,隨着她朱脣輕啓,肆意入口,一霎時苦了心智。
“這是多麼美好的夢!可惜,羽兒無福!終是受不起這份天緣!”
“是啊,那皇后若是知道,這樣看起來美好的夢,背後慢慢盡是悲苦,便不會一時興起,執意擺弄起那獨翼木鳥。那時年少,櫻花開得正好,心機靈巧的皇后娘娘,終於如願打開了機關。
木鳥舒展雙翅,在片片花雨之中,盤旋而翔,聲聲喚着‘紅顏知己’,繞着她飛翔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