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顫着手去拭她臉上的淚,竭力擠出笑,"分別一年了,今兒總算還能見一面,不說歡歡喜喜的,母親怎麼倒哭了。"
就聽邊上慕如風說了聲,"賜座。"
那邊青綾已端了只繡墩放到邊上,過來扶龔夫人道,"夫人快坐下說話吧。"
那龔夫人其實是極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心裡有數,知道我真正想見的定不是她,更兼着皇帝又在跟前,她哪敢託大,只是不坐又不好,只得歪了半邊身子坐了,卻緊着就道,"你奶奶和你妹妹都在外面候着呢,自你進宮以來,她們也很是想念你,難得你也惦記她們,這次宮裡來人,指明瞭她們也一起進宮見娘娘鳳駕,她們歡喜得什麼似的,娘娘快傳進來罷。"
我感激的向她笑,她雖不能保證我孃的身份,卻到底能讓我叫龍井一聲妹妹,縱然有人問起來,奶孃的女兒叫一聲妹妹,也不會令人生疑的。
如此,於我終究是一份安慰。
母親和龍井進來時,我眼裡的淚已再也忍不住,龍井明顯的高了,娘卻變得清瘦而又蒼老,不到四十的年紀,鬢邊的發已盡見斑白,我心裡一酸,想叫她卻又礙着邊上的人,只得強耐住了,看着娘和龍井給我行禮,好容易她們行禮完了,我急忙讓青綾去將娘和龍井扶起。
母親和龍井進宮前,定是已得了囑咐的,此時見了我,縱是又驚又喜有千言萬語,卻哪裡敢說出來,母親的嘴脣抖了半天,出口時,卻只是一句,"娘娘身子可好啊?"
我咬着脣,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點頭,"我,我很好……。"
龍井亦是淚光漣漣的,她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屋子裡的陳設,再又看看慕如風,最後,目光就落在了我的肚子上,輕叫起來,"呀,姐姐肚子這麼大了。"
這句話很是突兀,然而她一臉天真懵懂的樣子,就將我們都逗得要笑,慕如風道,"嗯,雲霧,這就是你天天念着的龍井?"
雲霧!
三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我的臉上,眼裡分明是對慕如風居然在叫我真名的震驚。
我向慕如風點點頭,"正是呢,她和臣妾一樣,都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皇上別怪她沒規矩。"
慕如風笑得親切溫柔,"一個小孩子家,本該這樣天真爛漫的,沒的拿那規矩拘着她做什麼。"
想來是慕如風的微笑壯了龍井的膽子,她大睜着水汪汪的眼睛,不躲不避的看着慕如風,黑曜石般明亮的眼裡分明去好奇和敬畏,"你,你就是我皇帝姐夫麼?"
母親嚇得一跳,忙一把扯了她,低聲叱道,"龍井,不得無禮。"
我也嚇了一跳,深恐慕如風怪責她,趕緊嚮慕如風苦笑着道,"皇上,才說她沒見過世面不懂規矩,這就沒大沒小起來了,請皇上看着臣妾面上,饒她這一回。"
慕如風溫柔的看着我,嘴邊滿滿盡是笑意,"不過是小孩子家的心直口快罷了,又是才進宮,許多規矩自然不懂,左右這幾天她們都要陪你住在宮裡,你抽空兒教教她好了,紫薇宮裡自然無妨,只叫她對着別人時,知道怎麼做就好了。"
他這樣的體恤,我心裡柔柔的感動着,"謝皇上,臣妾知道。"
大約也意識到自己留在這裡,一屋子人都不會放鬆,慕如風看了看桌上的水漏,就向我道,"朕想起還有一份摺子沒看,你先歇着,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忙起身送駕,他輕輕按一按我的身子讓我坐下,回頭對青綾幾個道,"娘娘身子已經很重了,好生驚醒些。"
說完,這才轉身向外走,經過龍井身邊時,他居然又停了停,向龍井道,"你姐姐一直很想你們,既進宮來了,就好好陪陪她吧。"
龍井低頭靦腆的答應着,"民女遵旨。"
他就笑,"說了不必拘禮,你不是叫朕姐夫麼,以後就這樣叫吧。"
"啊,"龍井還沒有覺得什麼,我倒吃了一驚,"皇上,這怎麼行,要是傳了出去,不定怎麼說呢。"
慕如風卻道,"那就只在紫薇宮裡叫吧,"說着,又衝龍井笑一笑,這纔出去了。
這邊慕如風一出門,那邊龍井就直奔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就哇哇的哭了起來,"姐姐,姐姐,你怎麼走時也不跟我說一聲兒,我想死你了,我怕死了,我以爲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姐姐……。"
她這樣一哭,我眼裡的淚也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一手抱了她,一手抱了娘,我哭得喘不過氣來,那龔夫人站在邊上手足無措的,想勸又不知道怎麼勸,倒把邊上的青綾給嚇了個魂飛魄散,趕忙的過來,"哎呦我的老天爺哪,娘娘這可是有八個月的身子呢,能禁得住你們這樣又抱又揉搓的,快快放開。"
她這樣一說,母親頓時鬆了手,又拉開了龍井,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凝視良久,眼裡竟不知是喜還是悲的,許久,她終於顫着手放在我的肚子上,輕柔小心的婆娑着,邊輕聲向我道,"孩子,是,是要生了?"
我垂淚點頭,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是,才青綾不是說了麼,八個月了呢。"
母親的手激烈的哆嗦着,"真真是想不到,真真是想不到啊……。"
我自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意思,纔要再說什麼時,突然對上青綾疑惑的眼,我心裡突的一跳,頓時想起我和母親龍井都失態了,定一定心神,我趕忙向母親道,"奶孃是想不到我會爲皇上懷上龍胎罷,其實人的一生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又何止眼前這一件呢。"
我這話,其實是在提醒着母親和妹妹,她們此時的身份爲人所知,各自言語上要收斂了。
母親和龍井果然警醒了,一時就收斂了表情,向我點頭道,"娘娘說的是。"
再看龔夫人時,她明顯的鬆了口氣的樣子,我就讓她們都圍坐到我身邊來,又對青綾道,"你們出去守着吧,我難得和家人見面,也想靜靜的和她們說會子話。"
青綾點頭,先喚了人來,將屋子裡的茶果點心等續上了,這纔將門上的石榴紅撒花織錦的簾子放下,出去了。
屋子裡終於只剩了我們幾個,龔夫人就起身,滿臉歉疚的向我跪倒,"娘娘,我家老爺利慾薰心,逼着娘娘替我家明月進宮候選,還請娘娘饒恕我家老爺,不與我家老爺一般見識。"
我忙雙手扶起來,"夫人這話說差了,老爺雖然是爲着自己的富貴前程要我頂替小姐,可是若不如此,我今日也不過還是夫人家裡一個小小奴婢,我有今日,又何嘗不是老爺的緣故。"
母親就見邊上也抹起了淚,"你突然的不見了,你妹妹直急得瘋了,到處找你不見,問人也沒有誰肯告訴,她又不敢來對我說,倒差點兒把她給逼出病來,後來還是夫人不忍心,悄悄兒的告訴你妹妹說,你被老爺帶到京城來做事了,你妹妹這才放心些,回來告訴了我,我們只打算幾時得了便,就託人跟你通個信什麼的,又合計着你怎麼連句口信都不傳回來,就有消息傳回來,說他們家小姐中選,被封爲答應了,我們還奇怪呢,想着小姐不是已經……,直到幾個月前,宮裡來了人,我們才知道,原來在宮裡中選的,竟然是你。"
說到這裡,母親的淚已經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嘩嘩的流了不知多少了。
龍井的語氣裡就有了些埋怨,"姐姐,你怎的連句口信都不傳回來,好歹當日也跟我說一聲兒啊,你這樣突然的不見了,不是要將娘活活兒的急死麼?"
龔夫人就垂了頭,歉疚的道,"都是我家老爺做的孽呀。"
我眼裡也淚,心裡卻已平靜了許多,向龍井嘆了口氣,撫着她鬢邊的碎髮道,"你還小,你哪裡就知道,住在這深宮大院裡,身不由己的苦處。"
龍井四面瞧瞧,很不明白的,"這兒挺好啊,下人都聽你的,皇帝姐夫對你又很好的樣子,怎麼就身不由己了?"
我不覺苦笑,"不能只看這些的。"
"那哪些嘛,"龍井撅着嘴。
我輕輕搖頭,心知很多事是她明白不了的,也就不再跟她說這些,只向那龔夫人道,"夫人,你想必方纔已經聽見皇上在叫我雲霧了,您可知道是因爲什麼嗎?"
龔夫人一愣,"是,是什麼?"
"那是因爲,龔老爺移花接木的事兒,皇上早就知道了,"我一字一句,滿意的看着龔夫人瞬間白了臉,"娘娘……。"
我感嘆,"龔老爺自作聰明,卻不知道皇上乃是英明天子,最是神武睿智的,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去,這樣的欺君大罪,若皇上要問責起來,只怕你龔家有幾個九族都不夠誅的。"
龔夫人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求娘娘開恩,在皇上跟前兒替我們求求情,饒了我們吧,妾身這就回去要老爺辭官不做回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