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杜中宵介紹現在營田廂軍的制度,平淡地分析帶來了哪些好處,還有哪些不足,韓琦慢慢變得認真起來。很明顯,杜中宵的語氣中既無誇耀,也無自責,而是平淡地講解着一件事情。
以前練兵,自然是按照練兵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獲得的經驗一點一點改善,沒有經過實戰。等到真正實戰了,自然就會發現以前不足的地方,加深自己的認識。
以前營田廂軍特別講究紀律,雖然軍中有許多活躍氣氛的舉措,卻是以紀律爲核心。真正交戰之後才發覺,強調紀律是不對的,容易讓低級軍官和士卒刻板,戰場上如同木偶,失去了主動性。這樣的軍隊對戰党項自然可以,一遇到不利的局面,面對靈活性特別大的遊牧騎兵,難免有些不足。
一進軍營嚴訓紀律,是爲了讓紀律成爲軍人的本能,在這個基礎上才進行真正的軍事訓練。軍人的本能不只是紀律,那只是基礎,在這個基礎上形成軍人集體戰鬥的本能。
前世聽人說,中國農民特別愚昧,愚昧到分不清左右腳,不會齊步走。真正練兵才知道,那是特殊的地理條件和社會條件下的產物,正因爲特殊纔會被記下來。從一出生開始殘酷的壓迫在和剝削,完全看不到一點希望的人生,從早到晚沉重的勞動,極少的和極簡單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纔會那個樣子。這個世界上,天生是傻子的有多少人?社會條件沒到那個地步,大多數人不會如此。
這是韓琦第一次聽到有人如此係統的分析練兵,而不再是籠統地嚴選士卒、軍紀森嚴、賞罰分明之類的套話。杜中宵的練兵,是有一套完整的邏輯貫穿基中,所有原則都是由此生出來的。
聽杜中宵講完,韓琦道:“經略,這些東西如果寫下來,就是兵法,專門練兵的兵法。世間兵法許多,講這些的卻是極少,甚是難得。”
杜中宵笑着搖了搖頭:“相公,說兵法也是兵法,說不是也不是。講這些的有沒有?其實應該是有的。秦漢之時,朝廷關於士卒的各種律令,雖然要求與此不同,講的內容卻應該差不多。春秋戰國數百年的時間,打了無數的仗,那些仗怎麼會是白打的?兩漢之後,天下動盪,北朝各族多不修文治,這些律令早已不知哪裡去了,沒有傳下來罷了。歷朝武功鮮有超兩漢者,恐怕與此有關。”
韓琦點了點頭:“或許如此。我等文臣,也見不到那些了。”
唐宋兩朝,其實軍中也是不修文治,不像兩漢普遍的兵役制,必有關於士卒的律令。府兵是專門參軍的人羣,不需要律令規範,自己家裡從小會教,軍中只要嚴明軍紀即可。後面的藩鎮更不必說,只要有一部分精銳親兵,再有大量炮灰就可以了,哪個耐煩羅裡羅嗦的律令。
軍中從練到管再到戰的條例,應該是一個整體,形成一種完整的風格。這種風格反映到每個軍人身上,表現出來的,纔是真正軍人的本能,紀律只是最基礎的部分。宋朝軍隊其實沒有這樣一套條例,還是五代延襲以來的軍閥風格,杜中宵要去自己總結出來。
講了練兵,兩人一時沉默,靜靜坐着喝茶,看着天上悠悠的白雲。
韓琦仔細咀嚼杜中宵說的話,越想越是覺得有道理。或許具體內容有錯漏,但這樣一整套的由作戰原則到完整條例的文書體系,應該要有的。朝廷各個衙門,政事常有中書條例,樞密院有樞密院條例,三司有三司條例,甚至一州一縣都有自己的條例,軍中怎麼就不需要了?僅僅靠軍法怎麼可以,有了刑統就不需要各種條例了?有了這套條例,軍中一切有章可循,跟以前就大不一樣了。
喝了一會茶,看天色還早,韓琦隨口問道:“練兵如此,經略以爲,作戰又該如何呢?朝廷修武經總要,刻各種兵書,頒發諸將,正是要重整軍備之舉。”
杜中宵道:“相公問起,下官就略說一二,不當之處,還請見諒。”
韓琦笑着道:“經略但說無妨。”
杜中宵道:“打仗其實自古至今大的原則相差不多,具體因時而異。戰略就是大局,爲帥者當儘量不打無明確目的之仗,不打無把握之仗,把握戰機。不得不戰時,沒有戰機要創造戰機。戰術說起來就更加簡單了,盡最大努力強硬擊弱,以多擊少,不可陷兵於險地。採取各種辦法,達成這個目的。絕大部分戰術,應該都以此爲原則。戰場指揮,則要儘可能發揮己的優勢,限制敵方的優勢,以己之長擊敵之短。”
韓琦道:“經略說的倒是簡潔明瞭,只是做到有幾人?”
杜中宵道:“相公,世間事大多就是這麼簡單,可實際上越簡單的事情越難做。要把簡單的事情做好,要求認真,可我們有幾個人認真?有幾個人能夠一直認真?聰明人總是高估自己的智慧,覺得做簡單的事情是一種侮辱,認真是愚蠢,妨礙了他們智慧中靈光一閃的一剎那。我一直要求營田廂軍將領,不要什麼靈機一動,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按部就班,把規劃好的事情做好了再說。真有餘力了,靈機一動的智慧纔會有用處,不然就是害人的毒藥,耽誤了正事。”
“作戰的原則很簡單,就是要打敗敵人,獲得勝利。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勝利。但真正指揮軍隊的時候,很多人就會忘了這一點。自古流傳下來的兵法,將領用來開闊眼界是好書,如果當作學做戰的條例,那就大錯特錯。不是不切實際,就是刻舟求劍。文人學兵,苦讀兵書,真指揮軍隊了,要麼不知所措,要麼言過其實,要麼漫無目的——”
韓琦皺眉頭:“經略和意思,是不用文官爲帥?經略難道不是文官?”
杜中宵搖了搖頭:“相公誤會,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學用兵,不要從兵法上學,而是要真真正正熟悉軍隊,熟悉作戰。認認真真學,不要飄到天上去。朝廷現在,文人不知兵,知兵的武將又有幾人?文人好歹讀書識字,讀過幾本兵書,比武將還是要強一些。”
杜中宵對武將流行粗鄙不文的風氣非常反感,甚至有將領以不識字爲風榮,不知所謂。營田廂軍掃盲只怕做得少,跟其他軍隊完全兩種風氣。連字都不認識,戰略、戰術豈不是要用人做自己的眼睛。
“戰爭原則其實就那幾條,老老實實、認認真真細分下去,學會打仗其實並不能。以戰場論,無非是密度、速度,保存自己,殺傷敵人,自古至今沒怎麼變過。陣形怎麼擺出來的?我有什麼兵器,臨敵時如何用最短的時間、以最快的速度用武器擊敵,如何防止敵兵傷己。在此基礎上,兼顧指揮和變換。只要緊緊把握住了這個原則,不管什麼陣形,都不能理解。相反,爲讀書而讀書,陣形學了何用?”
“傷敵、護己——”韓琦默唸幾遍,不由苦笑。“經略論兵,還真是簡單直接。”
杜中宵道:“戰場指揮就是如此。擺陣形,無非是依地理、天時、敵情,最大限度的把自己兵器的威力發揮出來,傷害到敵人。同時儘量減小敵人的傷害,保護自己。利於指揮和陣形變換,其實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用槍,便就儘量用長槍,猥集一起,如牆而盡,讓敵人無處躲,無法攻到自己。用弓弩,則前排的弩手想盡辦法,讓衝過來的敵人放慢進攻速度,近身前射出最多的弩矢。後排弓手,則儘量最短的時間射出最多的箭,射到敵人最多的地方,說到底無非如此。”
“沒有火槍火炮的時候,戰場作戰就是如此。將領審時度勢,在局部戰場短時間形成以多打少,以強擊弱,及時抓住戰機,擴大勝勢。有了火槍火炮,就是最大限度發揮火炮的火力,讓敵不得集結,造成最大殺傷。火槍及時抓住火炮創造出來的勝機,一舉擊潰敵人。敵人潰逃,騎兵追上,獲得最大戰果。”
韓琦聽着一時無論可說:“經略作戰,委實直接——”
“以前沒有火槍火炮,弓弩爲多,戰力如何與人數關係最大。所以戰術指揮,調動敵人,改變戰場局勢,大多以人數論。有了火槍火炮,戰力與火力關係最大。戰術指揮,就變成了以火力爲主要,按照火力進行調動,一切以發揮自己的火力爲主要目的。”
說到這裡,杜中宵笑着搖頭:“我懂什麼兵法?自練兵起,我讀過無數兵書,到最後全是無用。等到靜下心來,認認真真把軍隊的原則理一遍,從最基本的入手。把最基本的戰略原則、戰術原則與臨戰指揮原則,一步一步分下去,直到分到戰場上的每一門炮、戰場上的每一杆槍、戰場上的每一個人,他們應該怎麼想,怎麼做,才大致有了眉目。再向上理清戰場指揮什麼職責、戰術指揮什麼職責、戰略指揮者又該是什麼職責,編成冊子,無數次修改,纔算初步真正懂得打仗。此時再回頭讀兵書,就豁然開朗。”
“兵公說起兵書,營田廂軍的兵書,其實就是一本一本小冊子。從最初的懵懂無知,一步一步試着來。錯了就改,改了再試,才終於有今天的局面。這些小冊子,是營田廂軍自我起,所有的軍官和兵員的心血凝結,比任何一本兵書都重要。有了這些基礎,才能談兵法。不然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說到這裡,杜中宵嘆了口氣道:“也是看了前方送回來的攻獨輪寨之戰,再想數年練兵,我才真正初入門戶。才知道仗怎麼指揮,怎麼佈置,到底要怎麼打。到了頭來,無非還是那句話,世上的事就怕認真二字,認真去做了,把簡單的事情做極致,到了最後好像也就不簡單了。文人談兵被人譏笑,便就是因爲其實沒有這些基礎,看了幾本兵書誇誇其談,怎麼會被人看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