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進了天章閣,見趙禎和翰林學士歐陽修、王珪和胡宿已經那裡,急忙行禮。
趙禎吩咐賜座,賞了茶湯,道:“今夜無事,請中丞來,說一說軍陣之事。自前幾年全軍整訓,軍中委實變了太多。朕雖用心於軍校的教材,只是無人講解,總是有許多不明白。中丞領兵多年,這些教材都是從河曲路帶兵條例中變來,是天下最精通的人,正合做我老師。”
杜中宵忙道不敢。今天議事之後,自己回到御史臺,過不了多少時間,便有小黃門來,說是晚上皇帝在天章閣召見。一天都沒想明白什麼事情,原來是讓過來講軍事。
歐陽修道:“行軍打仗之事,以前只是軍令嚴明,並沒有什麼特別。自中丞建營田廂軍,在軍中開設學校,許多都跟從前不一樣。京城軍校中用的教材,許多官員看過,還有館閣官員幫着改了不少。不過說實話,能夠看懂的人不多。更加不要說,照着教材中說的作戰。”
胡宿道:“是啊,我們尚且如此,就不要說禁軍武將本就有許多不識字的了。軍校開了三年多,真正培養出來,能夠指揮作戰的人,其實並不多。能學會的人,沒有機會進去學。進去學的人,很多都學不會。朝廷也是爲難。”
杜中宵是帶着營田廂軍一起建學校,練新式軍隊的人,對於軍校學習沒有感觸。而在河曲路建武都軍校的時候,一直是學習與實踐並行,裡面當然有學習不行的人,但總有一多半能夠學好。聽了這話,對於京城軍校不熟悉的杜中宵,一時不由怔住。
看了杜中宵表情,趙禎道:“中丞回京任職,朕欲讓你來天章閣侍講,專一學習軍事。前方大軍如何打仗,我一切不知,實在非社稷之福。以前也請軍校裡的人來講過,不成系統,實在難得真意。”
杜中宵捧笏:“陛下聖旨,臣自該奉旨而行。不過,臣沒講過課,或有不當之處,還請陛下恕罪。”
趙禎道:“無妨,你做詩講,只要講解疑難即可。”
經過了今天議論前線戰事,杜中宵也想讓朝中的大臣,能夠明白現在的仗怎麼打。不然的話,還是像今天樣子,以後無窮麻煩。
說了些閒話,趙禎道:“今日崇政殿議事,中丞對於狄太尉安排,好似並不滿意?”
杜中宵道:“陛下誤會。狄太尉的安排與我帶兵時相差太多,一時難說好壞。”
趙禎笑了笑,知道杜中宵是礙於狄青地位,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杜中宵在河曲路,把周邊強敵打遍,戰無不勝,拓地萬里,說到打仗難道還有比自己強的?只是狄青以樞密使出外,帶大軍攻党項,是現在宋朝武力的代表,杜中宵也不好說什麼。
杜中宵道:“依現在軍校所教,打仗不應該是這樣的。軍隊編制如何,有多少人馬,多少軍械,要面對什麼任務,加強了什麼力量,都應該清清楚楚。依照計劃打仗,指揮官能夠在與計劃不符的時候臨機應變,保證完成任務。這樣做,纔是臣所熟悉的。”
趙禎嘆了口氣道:“你說的簡單,要學起來談何容易?狄青自士卒到太尉,在軍中數十年,只知道上陣殺敵,到現在學這些自然就吃力了。”
杜中宵道:“世事變化太快,是沒有辦法的事。狄太尉以樞密使之尊,難進軍校學習,已經是很難得了。不過,指揮作戰,朝廷自該有章程,指揮官依章程行事。狄太尉在鎮戎軍,臣感覺,只怕是那裡沒有章程,朝廷也沒有爲其配備足夠力量。”
趙禎道:“該配備的人力物力,自然都配了。只是能不能發揮作用,讓人生疑。”
杜中宵想了想,道:“全軍整訓之後,作戰指揮歸樞密院,軍政歸三衙。今日議事,臣感覺樞密院對於前線,所知道的並不多,難以做到全局指揮。”
趙禎道:“中丞,改革朝政,哪裡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必須一步一步來,步子大了,就容易出亂子了。軍政歸三衙,原來的三衙,除了幾位主管將領,只有公吏三十餘人,哪裡管得過來?增加官吏,這些官吏在哪裡?禁軍的將領,許多人大字不識,做不來這些事情。只能夠拉長時間,一點一點,把舊的將領換掉,才能做到。現在三衙和樞密院,並沒有按照軍政軍令,各自分開。”
杜中宵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有些無奈。說到底,趙禎是不希望對軍隊有過於劇烈的改變。好處當然明白,可一旦劇烈變革,就涉及到大量人事變動,作爲皇帝哪裡敢放手。今天趙禎已經說得很客氣,實際就是皇帝不懂,不敢放手變革。
見杜中宵不再堅持,趙禎點了點頭,起身道:“諸位隨我來。”
把旁邊的一扇大屏風拉開,就看見後面是一張大桌,上面鋪了一張巨幅地圖。
趙禎道:“這是依據鎮戎軍前線所報,命軍校裡的人制出來的。上面標了敵軍大致佈置,還有我軍的位置。朝廷大臣多不知軍事,今日議事,縱然有這地圖,也難以拿出來。中丞是曾經帶軍打仗的人,對着地圖說一說,這一仗到底如何。”
杜中宵和歐陽修、王珪、胡宿三人上前,看着地圖。地圖是專家繪製,非常精準,上面標得也很詳細。上前一看,雙方態勢一目瞭然。
趙禎指着地圖道:“現在我軍近三十萬大軍,聚集在鎮戎軍周圍十里的山谷內,各部位置,都已經標在地圖上。狄太尉軍略,是聚集大軍,沿着葫蘆川向北進,取党項賞移口。而後在隋朝蕭關附近分兵兩路,一路取韋州,一路取西壽。”
杜中宵點了點頭:“要攻靈州,韋州和西壽監軍司必取。其實,本朝大軍要沿葫蘆川攻敵,党項的天都山防線,應該提前解決掉。吃過火炮的虧,現在党項天都山的各城,都經過加固,小的據點主動放棄了。真正能威脅我軍的,只有韋州和西壽兩座軍城。”
趙禎道:“中丞覺得,狄太尉如此佈置並沒有問題?”
杜中宵搖了搖頭:“三十萬大軍,在山谷中聚在一起前進,太過於擁擠了。按照正常,應該分成幾路。依我在河曲路的經驗,一路人馬以三到五萬人合適,再多就難於管理。狄太尉大軍,按此應該分成六路到八路人馬,各自分配任務。韋州和西壽監軍司,党項的兵馬不多,防守也不強,一路兵馬就足以攻下那裡。所以按照正常,應該以一路人馬先行,掃蕩天都山中党項的各處小股駐軍。而後以一路向西攻西壽監軍司,另一路攻韋州監軍司。中路大軍沿葫蘆川直行,去攻鳴沙。如此一來,大軍堪堪展開,不致太過擁擠。現在大軍聚集一處,實際上大部分軍隊,只是隨行而已,無法作戰。”
趙禎點了點頭,明白杜中宵的意思。
鎮戎軍向北是寬闊的葫蘆川穀道,兩側是低山丘陵,而且越向北山越低。山間有穀道,最主要的威脅就是西壽和韋州,可以在宋軍北進之後,繞道攻擊其側後。
宋軍有三十萬大軍,完全可以先行把天都山掃蕩得乾乾淨淨。党項居於劣勢,應該連派援軍的勇氣都沒有。掃蕩乾淨天都山後,以主力出葫蘆川穀道,與山中各路會合攻鳴沙。
狄青的佈置,是主力猥集一處,隨着大軍前進,逐次攻取天都山中的党項地盤。這樣做,就實在太慢了。能夠進入山區作戰的,其實沒有多少人,大多數部隊其實根本不會遇敵。
歐陽修道:“三十萬大軍,擠在一處山間穀道,實在無法作戰。”
杜中宵道:“狄太尉的打算,是大軍沿着穀道前行。每到有山間道路的地方,主力停在穀道中,派出一部去攻党項駐軍。有大軍作爲後盾,不管如何,党項都無法抵敵。”
歐陽修看看王珪和胡宿,搖了搖頭,還是不太明白前線局勢。
其實狄青的打算,是不管任何時候的戰鬥,都不能脫離宋軍大軍的保護範圍。三十萬大軍,是党項無法抵抗的,便就以此爲資本,確保不敗。
趙禎看着地圖,一時沒有說話。由於狄青所部編制比較亂,杜中宵所說的分路分兵,一時之間想不太明白。但狄青的戰略太過保守,導致用時太長,而且損耗必然也大,卻是非常清楚。
杜中宵指着地圖道:“狄太尉打算,明年春天攻佔鳴沙,確保葫蘆川穀道的安全。而後再用大半年的時間,把鐵路延伸到鳴沙去,用的時間太長了。三十萬大軍在那裡,如果沒有鐵路,朝廷根本就無法支撐。實際只用一兩個月時間,就可以掃蕩天都山,攻佔鳴沙縣。一邊修鐵路,一邊攻靈州,並不耽誤。”
這就是杜中宵想說的事情。狄青的做法可以取勝,但取勝的代價實在太大了。當然現在的宋朝付得出這種代價,怕就怕,契丹那裡出現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