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邁步走入時,但見院中三五一堆、十幾人一桌的,已然聚集了不少的人。
只不過衆人擠在一處,仍是隱隱的分成兩個陣營,不用人爲去刻畫,中間便似有條無形的分割線,將兩邊分開,楚河漢界儼然。
見到蕭天進來,兩邊人都住了嘴,無數目光掃了過來,隨即又移了開去,想是見他貌不驚人,穿着一般,也就不那麼放在心上了。
蕭天自顧環視一圈,忽然似有所感,猛然轉頭望去,人羣中,正對上吳寶山一對散着怨毒的眸子。
在他身旁,除了原先見到的丁道臨和徐奉幾個公子哥兒,還多出了幾個老傢伙,裡面卻也有兩個熟面孔,正是徐、吳兩人的老爹,京口大戶徐遠山和吳萬財。
眼瞅着幾人對自己神色不善,他微微皺皺眉頭,隨即便又釋然。想來必然是人家父子見了面,一說起來,自己卻是那個同時得罪了老子和兒子的冤家,如今相見,哪裡會有好臉色給?
倒是那個丁道臨丁公子,看過來的眼神頗有些古怪,似乎多了些什麼東西。蕭天隱隱感覺,倒有些像是忌憚之類的情緒。
只是對於這些人,無論是怨恨也好,忌憚也罷,於他來講,都不過落蠅飛蚊一般,在他心中,可謂擡擡手就能拍死一片,便也就無所謂在乎或不在乎了。
院子中,除了這兩撥人外,還有些伶人樂師之類的,大多都是散在邊邊角角的地方。
和其他人比,她們的地位,甚至連最低級的走卒客商都不如。只有少數屬於姬妾的,或者是哪家的專屬丫鬟之類的,纔可得到相伴在主家身邊,在這放眼稍顯擁擠的人羣中,倒是有些萬叢綠中點映的紅花一般的效果。
蕭天目光轉動着,舍了那幾個厭物,終於是在角落裡看到了徐長卿的身影。只不過此時的徐大先生,髮髻散亂,那身洗的漿白的袍子,也有幾處破了。這會兒正低着頭,不時伸手撫弄着,看不到面上神情,但蕭天不必看,多半也能猜到,那裡應該是一副何等悲痛萬分的神情。
微微笑了笑,正要邁步過去,目光中卻看到一個嬌小的身影閃過,腳下又不由的一頓。
許是察覺到他的眼神,那身影先是縮了縮,隨即又直起了身,惜紅難得的有些尷尬的望過來,,眼神卻終是有些躲閃。
“你怎麼在這裡?剛纔卻是沒看到,沒傷到哪兒吧。”一如平時般溫和的聲調,惜紅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擡眼極快的看他一眼,又低頭輕輕嗯了一聲。
隨即似乎想起了什麼也似,飛快的瞟了他一眼,低聲道:“玉妹妹不是表演完了嗎?你們……還是….還是快些走的好。”說罷,也顧不上理會蕭天詫異的眼神,轉身擠進人羣,飛快的不見了。
蕭天有些發愣,一時沒想明白怎麼回事。卻聽那邊徐長卿終於是看到了他,高聲招呼道:“蕭兄弟,這邊這邊。”
微微晃了晃頭,應了一聲,又向惜紅消失的地方看了看,眼中現出若有所思之色,一邊踱到徐長卿身邊坐了下去,低頭一看,卻見他抱着腳,一臉的痛苦之色。
“見不平而惜身,遇危厄而棄之,此我輩讀書人之恥辱也!”見他的眼神落在自己腳上,徐長卿忿忿的說道。
“他們無恥便也罷了,卻擠得別
人也過不去………這腳….呃,就是方纔被人踩到的,真真痛煞人了。哼,若放在十年前,我雖武藝不及,卻也是要上去理論的…….”
瞅着蕭天眼中的笑意,徐大先生臉孔有些漲紅,忍不住發豪言道。
蕭天暗暗好笑,嘴上勸慰道:“徐兄但要有此心,便已勝那些人百倍。所謂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與其無拳無勇,上去白白送死,那麼撤身出來,讓有能力的人頂上,未嘗也不是一種勇氣,徐兄也勿須耿耿於懷了。”
“是何言也!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敢莫賢弟小覷爲兄嗎?卻不知你方纔又在哪裡?”徐大先生愈發惱將起來,頗有幾分聊發少年狂的架勢。
蕭天連忙賠禮,暗裡卻不由的撇嘴。那無回鏢何等厲害,便自己稍有個錯慢,只怕都不能全身而退,何況這位仁兄了。
“是極是極,徐兄說的是。小弟方纔也如兄所想一般,只是被人擠着,也只能躲了出來,這不,便來尋徐兄了。啊,徐兄這腳可有大礙?要不要找個醫…….呃,郎中看看?”順着他話頭應付着,趕忙將話題轉開,蕭天搖頭不迭之餘,對這個時代的文人士大夫,卻又多了一些認識。
“啊——”
一聲輕呼,在身後響起。
蕭天轉頭一看,卻見剛纔不知鑽到什麼地方的惜紅,此刻正握着一個瓷瓶兒,有些驚怔的站在身後不遠。目光在自己和徐長卿身上轉着,驚疑不定。
待見自己看過來,身子微微一顫,隨即似乎咬了咬牙,移步過來,將那瓷瓶遞給徐長卿,柔聲道:“這個藥酒據說很是靈驗,你….你擦些,晚些時候該能好很多…….”
蕭天有些發愣,猛然想起方纔給自己指路的那差役的神情,心中不由的一動。目光看看徐長卿,又歪頭看看惜紅,不由的嘴角邊露出幾分笑意來。
誰能想得到,這教坊司的潑辣紅姑,誰也不肯嫁,壓根不是什麼花癡或者是嫌貧愛富,卻原來卻是心有所屬,而且還是屬意於徐長卿這麼個老傢伙。
徐長卿也被蕭天的目光看得老臉有些發赤,伸手接過惜紅遞來的藥瓶兒,咳咳兩聲,這纔拿捏着擺手道:“我自省的…….咳,呃,你不說那邊點了你陪酒嗎,這便去吧……..”
惜紅臉色又是一變,也不擡頭,口中哦了一聲,慌忙轉身而去。轉身之際,動作卻不知爲何大了些,險險將旁邊桌上一隻瓷壺碰翻,連連告罪兩聲,這才慌張去了。
蕭天眼睛微微眯了眯,看着她的背影沒入了人羣,這才若有所思的轉過頭來。
“咳咳…..這個,呃,爲兄年輕時,初來京口,曾多有照拂,也算…….咳咳,也算積下些露水情分……..”
眼見蕭天的神情,徐長卿只道他心中笑自己,不由的結巴着解釋道,只是話裡言外的,卻是沒什麼底氣。
蕭天一愣,隨即微微一笑,搖頭淡然道:“徐兄也是灑脫人,何須理會旁人如何?有道是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感情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好便是好,也就是了。”
他淡淡的說着,心思卻在轉着別的念頭。後世時,他之所以能縱橫天下,靠的不光是凌厲的殺伐,更重要的,還是他縝密的心思。
這惜紅往
日見到他,總是一副輕佻模樣,何曾有今日這般慌亂?若說是因爲自己撞破了她心底的秘密,那那些低語又怎麼說?
不知爲什麼,方纔聽了徐長卿無意中的言語,他忽然隱隱有了幾分念頭,卻是一時不好驗證。
待到按下心思,忽然又覺得奇怪,這才省悟,徐長卿竟然是半天沒說話了。擡頭看過去,卻是不由的一怔。
但見徐長卿張口結舌,臉上全是一副激動至極的神色。那是一種極複雜的神色,不停的變幻,便如忽然音高和寡的琴師,忽然遇上了高山流水的知音;又好似嗜好美食的老饕,猛然對上了一盤美味。
那是一種混合着感動、理解,甚或是敬佩的神色。
“好!好!好一個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賢弟語出精煉、出口成章,真大才之士也。前番倒是愚兄淺薄,空落笑柄了。”
徐長卿好歹是回過神來,忍不住的拍着自己大腿讚賞。臨了,又忍不住低頭喃喃反覆唸叨了幾遍,越想越覺其中磅礴壯偉之氣,只覺這些年壓抑之氣,便在這兩句中盡數排遣出去,不由的心胸大暢。
蕭天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隨意兩句話,能引來徐長卿這般大反應。
他固然有了前番“無欲則剛,有欲則罔”一句,將宋五公子折服的例子,但還是不能理解,在後世不過只是尋常的句子,如何能引得這個時代這些個文人如此大的震動。
他卻不知,後世在有了網絡的基礎下,幾千年的沉澱之下,名言薈萃,已然到了隨處可見、俯拾可得的地步。這些名詞名句,又有那一句不是歷代大智慧、大才學之人千錘百煉而來?如他這麼信手沾來,偏又舉重若輕的張口即來,放眼天下,那可不是絕才是什麼。
此刻眼見徐長卿又是感嘆又是唏噓的,嘴巴張了張,想要解釋幾句,卻見徐長卿忽然鄭重的站起身來,很是整束了下身上襤褸的衣服,恭恭敬敬的向他一揖到底。
蕭天大驚,慌不迭的連忙躲避,苦笑道:“徐兄,徐兄,你…..你這是何意?”
徐長卿正色道:“愚兄先前不知賢弟大才,竟而口不擇言,欲要賢弟行那蠅營狗苟之事,以期晉身,此時想來,真真羞愧不已。以賢弟之才,便堂堂正正登堂入閣、青史留名,亦不過反掌等閒耳。愚兄井底之蛙、鼠目寸光,卻沾沾自以爲是,冒冒然出口,實爲辱吾弟,賢弟大度,不予計較,愚兄又豈能明知錯而不糾,知無禮而不改乎?這便向賢弟賠罪了。”說罷,又是恭恭敬敬一揖到底。
蕭天張口結舌,半響,連連跺腳苦笑不已。連忙伸手扶起,使勁拉着他坐下,待要解釋一番,卻忽然發覺竟是無從解釋,不由的一時僵在當場。
徐長卿卻哪裡知道他的心思,眼見他滿面懊惱爲難之色,略一尋思,不由猛省。
這蕭兄弟驚才絕豔,卻偏偏陪着自己坐於末座,一身才華卻甘於樸實,分明就是不欲他人所知。自己這麼一番折騰,豈不讓他暴露於人前,與其目的相左了嗎?
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蕭兄弟小小年紀,便能如此靜氣沉穩,他日成就,將不知能到何等地步,自己此番可不是又錯了嗎?
想到這兒,不由的大是懊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