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秀洲王子武告急,道是方匪麾下大將方七佛引衆六萬,圍城甚急。而方匪本部亦有揮師杭州之兆,若此二州再陷,這個……..唉,門下只恐東南之局,怕是要脫離掌握了………”
這裡是汴梁城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院子簡單樸素,與尋常人家並無絲毫不同。
一株老槐樹下,兩個老者一躺一坐相對。說話的,正是坐着的那個。此人年約五十上下,一身青衣便服,開口說出這話時,眉頭微蹙,顯得憂心忡忡。
只是當目光看向那個躺着的老者時,卻又不自覺的露出幾分恭敬之色。
躺着的老者年紀更大,只一身居家短衣,斜斜靠在躺椅上,聽着對面這人的說話,臉上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彷彿壓根沒聽到一般。
此人留着一部美髯,雖然花白斑駁,但眉目清矍,雖靜靜的靠在那裡動也不動,卻自然而然的散發出一種上位者的氣度,使得對面那人臉上恭謹之色,又再多了幾分。
對面的老者眼見他半天沒有反應,眼底不由劃過一絲不安。小心翼翼的偷眼看了看,卻見那老人仍只是微微闔着雙目,仿若已經神遊物外一般。
遠處幾個下人遠遠的候着,一個個也都大氣不敢出,這一隅小院中,一時間便唯有秋風颳過樹梢之聲,除此外一片寧靜。
瞟了一落在肩頭的黃葉,老者臉上忐忑之色更甚。終是忍不住向前又傾了傾身子,輕聲喚道:“恩相………”
“童道夫現在到了哪兒了?”
微闔的雙目微動,躺椅上的人終是有了動靜,眼皮翻動之餘,一雙略顯渾濁的瞳仁露出,掃了那老者一眼,淡淡的道。
“啊?哦,據說早已經過了大江,現在應該是在江寧附近了。”老者愣了一下,趕忙躬身回道。
躺椅上的老者點點頭,兩眼又再闔上,淡淡的道:“那不就結了,又需擔憂什麼。”
坐着的老者一呆,一時搞不清對方的意思,皺眉想了想,這才遲疑着道:“恩相之意,童道夫那邊……….”
“唉!”
躺椅上的老者輕嘆口氣,身子微微坐起,轉頭看向對面的老者,微微搖搖頭道:“也怪不得百重,你雖爲開封府尹,終究只是個文臣,於那軍事一道,還是差了幾分啊。”
被稱爲百重的老者,聽了這老人的評語,非但沒有惱色,反而顯出幾分慚慚,拱手道:“門下愚魯,請恩相教我。”
短衣老者不置可否,緩緩起身,從躺椅上起來。青衣老者百重,慌忙也趕緊站了起來,殷勤的上前扶着。
短衣老者點點頭,目中露出幾分嘉許,任由他扶着自己,慢慢踱了幾步,伸手拈起一片落葉,舉在眼前看了看,這才淡淡的道:“放心吧,童道夫老謀深算,深諳軍事,即已到了那邊,必有滅賊之計,你自安心等着就是。”
青衣老者百重窒了窒,雖想不通其中關節,卻也只得輕輕應了聲是。只是眉宇間那份憂色,卻怎麼也難以釋懷。
短衣老者歪頭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擡手拍拍他肩頭,笑道:“怎麼?可是不信老夫之言?”
青衣老者臉上顯出惶恐,躬身道:“門下不敢。”
短衣老者哈哈一笑,搖頭輕嘆道:“原來只是
不敢。”
青衣老者額頭上不由沁出汗來,待要再解釋什麼,卻被短衣老者揮手打斷,面上露出幾分傲然,哼道:“我蔡元長雖也是個文人,但亦曾遍觀兵書,自信見識不輸與當世之將。某料,童道夫此刻,必然已經分兵而進,潛往秀洲了。只要王子武能堅守幾日,一俟大軍合圍,賊可破矣。今不聞其動,無他,惑敵耳目罷了。”
這短衣老人,原來竟是三任宰相的蔡京。而那輕易老人,卻是開封府尹聶山。所謂百重,卻是那聶山的字。
此刻聽蔡京如此一說,聶山呆了一呆,吶吶的道:“竟是如此嗎?”
蔡京不再接言,有些渾濁的老眼望向遠處,半響才輕聲道:“東南之事無礙,老夫心中所憂者,實在北方啊。”
聶山一驚,問道:“北方?北方有何擔憂?如今遼國勢弱,大金攻伐甚急,已然連破要隘。藉此之機,我大宋收復失地,指日可待………”
說到這兒,卻見蔡京嘴角浮起幾分譏誚,不由的讓他心中一緊,話音戛然而止。
心中暗想,莫不是蔡公不看好此番北伐的局勢?想到這兒,不由激靈靈打個寒顫,趕緊將這個念頭拋開。
如今大宋朝廷,從天子到大臣,人人都認爲此次北伐是天大的機緣。爲此,甚至連李綱那狠人都被官家給貶了,原因就是那傢伙不識進退,非要跟官家唱反調,說什麼大宋軍備廢弛,不堪與戰……..
那老傢伙脾氣又硬又臭,連官家的面子都敢駁,這下好了,被遠遠的打發出去了,幾乎是一擼到底,也不知是怎麼想的。
可是,怎麼一直跟那傢伙不對付的蔡公,竟也會存着這種念頭嗎?這要傳揚出去,只怕立刻便是潑天的亂子……
他心中暗暗想着,頭上已是不由的冷汗一陣緊似一陣,面色陰晴不定之餘,簡直恨不得立馬轉身就走,生怕牽扯進這未知的漩渦之中。
蔡京冷眼掃了他一眼,心中卻是不由的冷笑。以他的智慧,又怎會想不到聶山心中所想?
自己與李伯紀不對付是不錯,但那不過只是個人政見之爭。政治鬥爭,爲了勝利,達到自己的目的,便怎麼各出手段都不爲過。可是對於整個國家對外來說,卻又是沒什麼不可以暫時放下的。
一個真正的政治家,不但要有高明的政治手腕,更要有非同常人的胸懷和氣度。倘若一味的因敵而敵,那便是落了最最下乘的小人了。
小人,便再得志,也終將是長遠不了的。就像現在朝上那人,哼,此寮早晚會有報應的。
真以爲自己離了相位,便徹底失勢了嗎?笑話!自己執宰十餘載,門生故吏無數,底蘊之深厚,旁人豈能測度?便如今不在朝了,又豈是誰可輕易小覷的?
蔡京暗暗想着,眼中忽然射出冷冽的光芒,一閃而逝。忽然轉頭看向仍是滿心忐忑的聶山,漫不經心的問道:“這些日子,除了東南和北邊,可有旁的事情?”
他問的,自然是心中那人的動向。若放在平日,聶山自然是心領神會。但是今日忽然被無意中的發現所震,神思不屬之下,腦中一時卻沒反應過來,聽問之下,先是一愣,想了想才道:“旁的事兒…….倒也沒什麼…….嗯….哦,對了,據聞京口那邊倒是出了點事兒,頗有
幾分詭異。”
蔡京眉毛一挑,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實未想到自己所問,竟然誤中副車,問出了別的來。
“哦?京口?”
喃喃的唸叨了一句,猛然間,忽的想起一事,瞳孔不由一縮,凝目看向聶山,沉聲道:“京口縣令,是那個叫龐博的吧?”
聶山一愣,未曾料到以蔡京的身份,竟然能知道一個小縣縣令的名字。
愣了愣,這才點頭道:“正是龐博。莫不是恩相識得此人?若如此,這事兒倒要仔細斟酌一番了。”
蔡京眼睛眯了眯,心中想着那些隱事,暗暗凜然,面上卻不動聲色,輕輕搖頭道:“百重多想了,老夫與那龐博並不熟,只是據說此人在京口一地任職十載餘,堪稱我朝異數,有些好奇罷了。哦,京口究竟出了什麼事兒?”
聶山聽他這麼一說,不由鬆了口氣兒。但隨即臉上露出幾分古怪,將聽聞的事兒在心中整理了一下,這才搖頭道:“那位龐縣令不知怎麼想的,忽然在縣裡公然發佈了一項新政……..”
將下面報上來的消息,詳細跟蔡京說了一遍,最後又苦笑道:“這個龐博,也不知是不是做官做傻了,不然何以公然搞出這麼一出來?他難道不知,如此一來,簡直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嗎?還有他手下那個叫蕭天的都頭,也是膽大妄爲的緊。一介小吏,竟敢跟當地仕紳叫板,這且不說,聽說跟杭州府那邊的人,也生了一些是非出來。這可真是什麼主子什麼下人,沒枉了廝混一處去。”
他隨意評論着,只是當做一個笑資來說。相對他的官職,地方上一個小縣的事兒,實在不值得太過去費心思。
即便是那傻子縣令,還有膽大包天的都頭再怎麼出格,自也有大把的御史去管。他這開封府尹,雖然位高權重,但只要人家不到這京師之地,便怎麼說也跟他扯不上任何關係。
蔡京靜靜的聽着,目光中有莫名的神色閃動。半響,忽然輕聲道:“此事,你與御史臺那邊招呼一聲,不必過於糾纏就是…….啊,還有,你可親自寫一封信,遣人給李伯紀那邊送去,將這些情況說明一下,不是說,那個……嗯,叫蕭天是吧?嗯,既然這蕭天是他的門生,咱們知道了,便是看在故人面上,總要是打個招呼纔是………”
聶山慢慢張大了嘴,滿面不可置信的看着蔡京,實在想不通這個大宋最有權勢的人,如何會去關注這麼一件小事。不但要給御史臺打招呼,竟然還讓自己給老對頭報信,這實在是太過顛覆了些。
“這個…..這個……..呃,恩相吩咐,門下自當去做就是。只是,爲了這點事兒如此費心,值得嗎?如今朝中,那王黼勢大,且處處針對恩相,要是引起他……..這個,恩相可要三思啊。”
說到王黼,聶山眼中不由閃過憤恨的光芒,但卻仍是小心的進言勸解着。畢竟,那老賊現在隻手遮天,極得官家寵信。自己便在恨,也只能悄悄忍着。
若想有朝一日報復,只怕多半還要着落在眼前這位身上,但那終歸需要等待不是?是以,他實在是不想眼前這位出現任何變故,只有蔡京重新得勢,他纔有一切的可能。
聽到那個名字,蔡京瞳子猛的一縮,隨即卻擺擺手,心中暗暗咬牙:“王黼王黼,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