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怡園從來都是春意盎然。
而今天卻驟然變得寒冷了。
只因怡園裡來了龍海川。
對於這位渾身透着寒氣的不速之客,怡園的主人耿忠誠只能是沒笑強裝笑:
“龍兄,我一直在尋找你。前些天聽說你到娥眉院來過,我即刻派人去找,而你已經走了!”
耿忠誠知道龍海川來只能爲一件事:朝自己要冷雪玉。
而冷雪玉卻失蹤了。
那天夜裡不知是誰從牀下救走了她。
嘴上一邊說,心下一邊盤算着應對之策。
龍海川難鬥,三句話不合就會出刀。
龍海川聞言冷冷一笑,道:“耿兄,我這不是來了麼?你找我爲了何事呢?”
龍海川對耿忠誠心中戒備,只因他知道此人工於心計,面帶老實,內心奸詐。
是以,從走進客廳到坐下,都一直警目四顧,更沒有碰一碰侍者獻上的香茗。
耿忠誠微微一笑,道:“我想告訴龍兄關於三夫人的事情……”
龍海川不假思索,脫口道:“她會有什麼事情,她又離開月明島?”
耿忠誠聞言心中一怔:冷雪玉去過月明島?
莫非她讓教內中人救走了?
還是上官玉鼎暗中派人救的!
能夠從怡園救走一個人而不露蛛絲馬跡,顯然此人非庸手。
遂笑道:“龍兄至此不是爲了尋找三夫人?”
龍海川道:“我纔不找她呢!況且我知道她也不會再來這裡。”
耿忠誠啞然了。心道:他不是來找冷雪玉是爲了什麼?莫非是來找我問罪的?嗔怨我變卦未送公子去風月山莊?當即微微一笑,道:“龍兄,那你一定是爲公子的事而來了?你可看到了我曾經給三夫人你們寫的信麼?
“後來我才知道其中發生變故,上官玉鼎從中插手才知道其中發生變故,上官玉鼎從中插手,以致使咱們的事功敗垂成?”
龍海川浩嘆一聲,道:“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懶得去想!誰是誰非,稀裡糊塗。”
耿忠誠愕然了:他到底因何而來?
莫非是來找我打聽蘇娥眉?
這小子一定是被蘇娥眉迷得神魂顛倒了。
正欲再問,便聽龍海川道:“耿兄,我來是有一件事……”
耿忠誠乾笑兩聲,道:“但講無妨,在下相信不會令你失望。”
龍海川道:“我是來朝你要那匹火龍驥的,公子騎來後一直放在你這兒。”
耿忠誠心中一陣釋然,脫口道:“素聞龍兄愛駿馬美人兒,果不其然。總舵主的寶馬確實在我手裡,但是,龍兄索要也不會沒有理由吧!”
龍海川道:“其實不是我要,是江大俠告訴我來要了馬去送給他……”
耿忠誠道:“江大俠?他人在何處?怎麼不親自來此?”
龍海川道:“他去月明島了,也許有什麼事情吧,便讓我代他來此要回那匹馬到月明島去……耿兄,能給在下這個薄面麼?”
耿忠誠有些掩飾地笑了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思忖道:“好說,自然好說……”
龍海川見耿忠誠模樣詭秘,似在搪塞,遂虎起了臉,道:“既然好說就請把馬交給在下吧,我還要急着去交給江大俠。”
耿忠誠笑道:“這麼急?不想在這兒喝幾杯麼?咱們難得相聚一處,特別是總舵主仙逝,同教兄弟更顯親切無比了。”
龍海川道:“要喝酒但等來日吧。耿兄,火龍驥可在怡園內麼?”
耿忠誠笑道:“那是總舵主的寶馬,我自然珍愛,怎麼會放在怡園裡,早把那馬放置一個極秘密極美麗的地方了。
“若執意不喝酒,咱們不妨這就動身去那地方。”
龍海川心想:他別要引我去鑽什麼圈套吧!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量他也不敢把我怎樣,當即道:“走吧。離此多遠?”
耿忠誠笑道:“不甚遠,咱們可以騎馬去,要不了天黑就能趕到……”
天還沒有黑,日尖剛剛西斜。
龍海川和耿忠誠就馳馬來到了一個湖畔。
這是一個美麗的湖。
不必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的美麗就夠了。
尤其在這秋盡冬來的時候,她澄清得成爲一片碧綠,如同一缸濃濃的綠酒,讓人看一眼都會心醉。
此時,便在這波光瀲灩的湖面上泊有一條畫舫,畫舫中還隱隱飄出悠揚悅耳的琴聲。
真是如詩如畫的湖景如夢如醉的琴音,誰臨此境能不賞心悅目,宛若仙遊!
龍海川和耿忠誠早下了馬,把馬拴在湖畔柳樹上。
柳樹下泊着小船,兩個人上小舟,輕輕搖擼划向那湖中的畫舫……
龍海川笑道:“虧耿兄想得出,把那寶馬藏在船上……”
耿忠誠笑道:“這不是極美麗極秘密麼?”
說笑間,小舟劃近畫舫。
畫舫琴音不絕,
如絲如縷,動聽異常。
龍海川不由聽得三分癡了,脫口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是誰在彈奏?”
耿忠誠笑道:“說得好!是這畫舫的主人在彈奏妙曲……”
停住小舟,兩人沿軟梯攀上了畫舫。
琴音頓然而止,餘音嫋嫋,猶未絕耳。
耿忠誠引龍海川走進艙內。
艙內甚是華麗,絨毯軟墩,一室芬芳。
一面絲簾垂掛,簾內隱隱約約端坐一雪衣女子,幽坐琴臺,倩影若仙,其麗無比。
絲簾雲遮霧擋,看不真切女子面容。
簾外的耿忠誠早跪在地上,恭聲斂氣,道:“拜公主芳駕!屬下斗膽帶龍香主龍海川至此,有要事回稟!請公主示下。”
龍海川站在耿忠誠身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耿忠誠對這女子恭而敬之,如見祖宗,這位公主是何方神聖!
他要引我找馬,怎麼卻來見這位公主?
簾內麗女悠悠道:“挑起簾子,待我與他相見。”
龍海川聞言一怔:這聲音如鶯似燕,聽來怎麼這樣耳熟?
如在遙遠雲際飄來,輕叩他記之憶扉。
耿忠誠起身挑起絲簾,兩人面前登時出現一片綺麗的天地。
麗女似從雲端飄下,來到眼前,真真切切,實實在在。
龍海川不看則可,一見之下,驚得叫了一聲:“是你!”
搶步而上,剛到絲簾前,卻被耿忠誠伸手攔住,冷喝一聲:“不得無禮!還不拜見公主芳駕!”
龍海川立而不跪,用手一指那麗人,大聲道:“什麼公主!她分明是蘇娥眉蘇姑娘!”
那麗人嫣然一笑,頓時滿室生輝,如同鮮花綻放,春色盎然:“龍香主,我是蘇娥眉……”
龍海川大驚大喜,大聲道:“可是江大俠分明說你已經死了……”
那麗人莞爾道:“我若不讓他知道我已死,我還能這麼自在地活着麼?”
“原來你是詐死?”龍海川大叫一聲,“可是你爲什麼要這樣!要知道我爲你多麼傷心!”
那麗人嫵媚一笑,道:“如果你不傷心,你又怎麼能再見得到我?你前些天不是還專程到娥眉院找過我麼?
“正因我知道你沒有忘記我,所以我讓你來此見我,我還有事相煩……快快坐下吧,你要再站着我也坐不住了。”
耿忠誠搬過一個軟墩讓龍海川坐了,自己則退到艙門處,撫劍警目四顧。
龍海川心中波翻浪涌,實難平息。
有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談起,雙手相搓,笑道:“總算見到你了,我就是掉腦袋也再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
說着,目不轉睛地注視,心中如糖拌蜜,就差沒撲過去摟在懷裡……
那麗人笑道:“龍哥,難得你對我一片真心!可是,我告訴了你我的身世,你對我還會這麼好麼?”
龍海川揚聲道:“那是自然!不管你是什麼身世,我龍某也對你一往情深,至死不變!況且,我已知你身落風塵,我也絲毫不介意!”
那麗人莊容道:“我其實不叫蘇娥眉。蘇娥眉不過是蘇州一個妓女的名字,而她已經死了,自從我露面後她就死了。”
龍海川脫口道:“你殺了她而冒名頂替?”
那麗人輕頷螓首,盈盈一笑,道:“我名叫玄姝,當今皇上玄燁是我弟弟……”
龍海川如聞霹靂,霍然而立,驚道:“你!你是清……”
耿忠誠在他背後冷喝道:“不得無禮!芳駕正是清廷公主!”
龍海川憤然轉身,一指耿忠誠怒道:“那麼你又是誰?”
耿忠誠驀地臉一紅,道:“在下早就效命朝廷!碎身粉骨甘願任公主驅馳,以報皇恩!”
頓了頓,又道:“龍香主,公主垂愛已相中了你的爲人,並給你機會讓你和我一樣爲朝廷盡忠盡力。
“日後公主保證咱們高官得坐,駿馬任騎,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上耀祖宗,下蔭子孫!你可還不快謝過公主麼!”
龍海川冷冷一笑,緩緩轉身,盯着這位貌美位尊的玄姝公主,一字一吐地道:“你想讓我幹什麼?”
玄姝公主微微一笑,道:“請你和耿香主一同去一趟月明島,把袁崇武的四位夫人請來見我,自然還有他的兒子和女兒,也別忘了帶來‘神武令’和《用兵寶典》……”
龍海川聞言一怔,正欲開口……
玄姝公主又柔聲道:“你別害怕,我讓三大侍衛隨你們去,再讓多戈派些清兵中的高手化裝成你們神武教的人,不會失手的。
“這件事辦成了你就首功一件,回頭我會向皇上力薦你們,讓他爲你們封官賜賞!”
耿忠誠一旁又道:“啓稟公主,適才龍香主說江遠峰去了月明島,他是江遠峰派來索馬的!此事關係奇襲月明島的成敗,特稟公主知曉,望斟辦!”
玄姝公主聞言霍然站起,花容微變,輕喟道:“我們上當了!”
龍海川和耿忠誠一怔,齊不解地望向玄姝公主。
耿忠誠道:“公主何意?”
玄姝公主道:“不必問了,你們速速離開這裡,有事我會讓人找你們……奇襲月明島的事暫緩。”
龍海川揚聲大笑,道:“公主芳駕!在下來了就不想再走!我可沒說要聽你的!
“海川生是神武教的人,死是神武教的鬼,給你們韃子幹事算什麼東西!
“況且,總舵主待我如再生父母,恩比天高情比海深!我再混蛋也不能去害他的親人!”
驀地,耿忠誠抽劍抵在龍海川后心上,冷道:“住口!你大逆不道!不識擡舉!顧公主垂恩,竟敢出口不遜!”
又對玄姝公主道:“公主,此人我們看錯了他!冥頑不化,殺了算了,以絕後患!”
玄姝公主莊容斂色,看着龍海川,道:“是死是活,只聽你一句話……”
龍海川淡淡一笑,道:“我就是死也不會答應你們,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出劍吧,在下皺下眉頭就不算神武教的好漢!”
玄姝公主背過身去,漠然道:“成全他做個好漢!”
耿忠誠剛想挺劍前刺,只覺頸上一涼似有兵刃架上,耳畔有人淡淡地道:“他死你還能活麼?”
耿忠誠不想死,是以他沒有挺劍前刺。
一隻手從身後伸過抓住了他的劍鋒硬奪了過去。
憑一隻赤手抓劍鋒硬奪劍者,天下能有幾人!
耿忠誠不禁毛骨悚然,定睛一看來人,更是魂飛魄散,渾身顫抖,雙膝一軟跪在地上,軟語央求道:“江大俠饒命!小的一時糊塗……”
來人赫然是江遠峰。
他把手裡的劍扔在地上,淡淡地道:“一個把命看得比尊嚴還重的人我不屑殺他!怕污了我的刀!”
說着推刀入鞘,擡眼對龍海川淡淡一笑,道:“龍香主,你應該明白我爲什麼讓
你來找他要馬了吧。”
龍海川恍然大悟,一時說不出話……
江遠峰轉對玄姝公主,漠然道:“玄姝公主,很不巧我聽到了你的談話……”
玄姝公主沒有轉過身,微喟道:“見到你,我就知道我的八名侍衛……”
江遠峰道:“自然我來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玄姝公主道:“你怎麼知道我還活着?”
江遠峰道:“耿忠誠哪有那麼詭秘和深奧的玄機?我猜想他背後一定有個極厲害而難斗的人物……但是這個人物竟是芳駕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所以我想請教魔道上那三個人棺材裡的殭屍是怎麼回事?”
玄姝公主道:“那是‘殭屍書生’西門石的功勞。我吃了他給的三粒丹藥,以後就什麼事也不知道了。”
江遠峰道:“想不到你竟能左右魔道上的人爲已所用……”
玄姝公主道:“只因我離京時護國大法師暗下稟告,若有事可以去找魔道上的人幫助。
“了我一枚像牙籤爲記,說魔道上的人見像牙籤如見他真人……”
江遠峰心下暗驚:魔道上的人竟然也向清廷暗送秋波!臉上卻不動聲色,道:“總算清楚了。公主芳駕,顯然謀害袁崇武也是你精心策劃的傑作,而耿忠誠不過是成了工具!
“你二位隨在下到月明島去一趟,因爲我在袁崇武墓前說過,要帶謀害他的人去他的墳前……”
玄姝公主香肩一顫,脫口道:“江大俠,你錯了,我是要毀滅神武教,摧毀一切反對我們清朝的勢力。
“但是謀害袁崇武決非我們所爲……或者說我們還沒來得及下手,他已經被害了!”
依然跪而未起的耿忠誠也急道:江大俠明察,我們真的沒有謀害總舵主……”
龍海川瞥了矮了半截的耿忠誠一眼,冷冷地道:“沒謀害總舵主也不能饒了你們!清廷鷹犬,殺人幫兇!不殺人心不快!清兵犯風月山莊也是你們指使的!”
玄姝公主接聲道:“我們所爲我們承認。而不是我們所爲我們也不能承認。”
江遠峰道:“在黃山設伏兵欲置我於死地也是公主的安排了?”
玄姝公證道:“不錯……我知道你心裡忘不了邢婉柔,便利用了你這一慾望。慾望常常是人的弱點……”
說着緩緩轉身,平靜地望着江遠峰,道:“江大俠你想如何處置我們?”
江遠峰道:“我要帶你們去月明島,交給三位夫人,不管你們是否謀害了袁崇武,我也要這樣做!因爲這是你們應得的歸宿……”
玄姝公主又投目龍海川,目光有異柔聲依依地道:“龍哥,你也同我們去月明島麼?”
龍海川與她目光一接,神色一黯,脫口道:“我……我自然也要去!”
玄姝公主呢喃道:“那很好…他們若想讓我死,就請你出刀殺了我吧!死在你的手裡我會閉上眼睛的……”
龍海川聞言張了張嘴,但是竟未吐一個字……轉首對江遠峰囁嚅道:“她真的會被殺麼?”
江遠峰道:“她是罪魁禍首,我想夫人們會很明智地決定……”
驀地,耿忠誠抓起地上的劍,一躍而起刺向江遠峰後心,同時大喊一聲:“公主快逃!”
江遠峰覺得身後勁風襲至,身形向旁一閃,避開耿忠誠劍鋒,右手倏地抓向耿忠誠面門,耿忠誠挺劍前刺,收勢不住,被江遠峰劈面抓個正着,立即一聲慘叫,身形栽倒之際,又拼力橫掃一劍,江遠峰抖身躍開……
這時玄姝公主嬌軀一閃,已掠到艙門。
龍海川本能地身形一縱搶先堵住艙門口……
玄姝公主一怔,脫口叫了聲:“龍哥……”
龍海川怔住了,下意識縮回伸出的手。
玄姝公主頭一低。
從他腋下鑽了出去……
江遠峰身形電閃,掠到艙門,被龍海川張臂攔住,急道:“江大俠,她……”
江遠峰微微一怔,右手一揮,把龍海川推至一旁,身形出了艙外,舉目四顧,哪裡還有玄姝公主的身影。
知道她跳湖逃遁了……
旋即一轉身奔向艙內,見龍海川木然而立,而耿忠誠已經倒地命斃。
猛虎腦袋尚且經不住江遠峰的“百碎爪”,耿忠誠的腦袋就經受得住麼?
其狀觸目驚心,慘不忍視。
只因江遠峰情急勢迫,施了重手法。
江遠峰的目光落在龍海川的臉上,像劍一樣銳厲……
龍海川一咬牙,驀地抽出斬龍刀直向脖子抹去……
江遠峰右手電伸抓住斬龍刀,用力一震,刀自刀柄處應聲而斷,漠然道:“你的命就這樣賤?”
龍海川猛地跪下,痛心疾首地道:“江大俠,我……!”
江遠峰一個耳光扇過去,又劈胸把龍海川抓起,一字一吐地道:“你沒錯!換了我也會那麼做!我打你是要你記住。
“一個男人永遠要頂天立地!除了父母天下沒有任何人值得他跪下!
“你愛她,你就應該去找她,然後帶她去你們想去的地方。一個男人永遠要憑自己的意志行事!”
龍海川雙眼光芒迸射,大聲道:“江大俠,我走了!我去找她,她不願跟我走我就殺了她!
“你的一個耳光打醒了我!因爲我要成爲一個響噹噹的男人!”
江遠峰微喟一聲,道:“很抱歉我毀了你的刀,你有機會見到丐幫幫主谷三藝可以朝他要一把刀,我昔年有一把刀在他那裡……”
龍海川走了,什麼也沒說。
江遠峰轉身望着地上耿忠誠的屍首,默立良久,浩嘆一聲,解開自己的斗篷把屍首罩上,淡淡地道:“一個人無權剝奪別人的生命!你不該出劍……”
江遠峰離開了畫舫,離開了這美麗的湖。
他騎的竟是那匹火龍驥。
耿忠誠至死也不會知道他留在怡園的火龍驥如何落到了江遠峰手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