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夠瞑目地去了。
只因睡在所愛的人心裡,爲了所愛的人而死……
江遠峰緩緩放下苗紅纓的屍身,慢慢站起身,把手裡的胸盒揣進懷裡,投目執刀而立的鞏大年,右手下意識地伸張抓合……
看見江遠峰的目光,鞏大年渾身顫抖了一下,但臉上卻無絲毫恐懼之色,依然帶着微笑,與江遠峰對視……
“如果你殺了我,就可以去天狼山找水麗娘,得到她手裡的《用兵寶典》和‘神武令’是麼?”
江遠峰開口了,口氣依然那麼平平淡淡。
鞏大年點點頭,道:“她不捨身撲上,我一刀會得手,我從來沒失過手……”
江遠峰道:“你完全可以逃走,適才你有機會……”
鞏大年笑道:“我不逃你也不能殺我,我爲什麼還要逃?況且,天下有誰能逃得出你的手?”
這時候他竟然還在笑,難道他真的不相信自己會死?面對死亡還笑容滿面的人,必不是凡夫俗子。
江遠峰冷冷一笑,道:“在下是不願殺人,只因昔年這把刀沾血已多!但在下還從未對想殺我的人手軟!”
鞏大年道:“我想提醒江大俠,你不要忘記世上還有一個邢婉柔,而天底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在哪裡。
“我若死了……嘿嘿,江大俠,你殺死我不過舉手之勞,可要再想見到邢婉柔勢必比登天還難!”
江遠峰不動聲色,道:“你向我出刀時,就已經想好了這步棋!所以纔有恃無恐!”
鞏大年道:“是這樣……如果你不殺我,我可以告訴你邢婉柔在哪裡?邢婉柔對你很重要,而生命對我也很重要。”
江遠峰淡淡地道:“可是你錯了。現在對於我最重要的是完成自己的承諾。我曾經答應過丐幫幫主谷三藝出山查尋並懲辦謀害袁崇武的兇手,現在我認爲兇手就是閣下。
“因爲你殺袁崇武不是爲了寶典也不是爲了總舵主的寶座,更不是爲清廷效力;而是你手裡有邢婉柔擔心袁崇武從你手裡奪去她並有性命之患……
“所以我要殺死你,對得起袁崇武我們之間的友情;不辜負天下羣雄一片重託厚望!還有什麼能比這更重要的!”
鞏大年不笑了,他看見江遠峰右手抓住了刀把……
“咱們公平決鬥,我先讓你三招!”江遠峰目光如電,注視着鞏大年。
鞏大年渾身一顫,投目旁邊的柳碧瑤,張了張嘴,竟說不出一個字……
柳碧瑤對江遠峰沉聲道:“江大俠,你還等什麼,似這等邪惡之徒留他何用!快一刀斬了他爲總舵主報仇吧!”
江遠峰微微點頭,緩慢而有力地抽出了刀。
鞏大年眼中恐懼大增,突然近前兩步,雙膝跪在柳碧瑤面前,哀聲道:“夫人救命,唯有您能救我……”
江遠峰執刀而立,不動聲色,冷眼旁觀。
柳碧瑤嬌軀微顫,冷道:“你罪大惡極,死有餘辜!”
遂對江遠峰道:“江大俠,求你快殺了他!”
江遠峰依然執刀不動,面冷如水……
鞏大年突然挺身而起,用手一指柳碧瑤,惡狠狠道:“好啊!你想讓我快死,我死了你就可以逍遙法外了……哼!”
接着對江遠峰雙膝跪地,痛心疾首地道:“江大俠,我實話實說,還望你放我一馬,我是上了這女人的當了!”
江遠峰淡淡地道:“你要說得好,我可以不出刀……”
說着推刀入鞘,冷冷地注視着鞏大年。
鞏大年精神爲之一振,用手一指柳碧瑤,大聲道:“她就是邢婉柔!”
海上起風了,海風帶來濃濃的血腥氣味!
江遠峰舉目天際,雲悠悠,時卷時舒。
兩隻海鷗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柳碧瑤的身上,想起初見她時看到的那絕美的身段和平平的容貌,還有那雙眼睛雲遮霧鎖……
柳碧瑤依然那麼坦然地站在那裡,沒有一點反應,就像鞏大年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鞏大年接着又道:“我也不是鞏大年。鞏大年是遼東一個很普通的武士,我殺了他便取而代之。
我叫慕容絕,慕容井是我胞兄……
江遠峰心中微顫:原來害袁崇武的毒藥“睡千年”出自他這裡……
鞏大年又道:“我辭師下山時‘百毒幫’已經被搗毀,聽說我胞兄慕容井和胞妹慕容玉屏都死在袁崇武之手,我發誓要爲他們報仇。
“於是便冒充鞏大年混進神武教,由於我曲意逢迎,武功又過得去,很快便受到袁崇武賞識升爲一堂香主……”
江遠峰道:“我不想聽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說,你們是怎樣謀害袁崇武的!”
鞏大年道:“我想害死袁崇武可是總沒機會,又怕失手心中老不敢!後來遇上了她——這位四夫人,她說她知道我的底細和用心,她說她也想
害死袁崇武要和我聯起手來幹!
“以後才知道她對我一無所知,那麼說不過是欺騙我,怎奈我一時害怕對她說了真話,讓她抓住了把柄,只好任她控制。
“而她爲了使我相信她便告訴我,她真名叫邢婉柔。她說本不愛袁崇武,嫁他爲的就是得到他手裡的《用兵寶典》……”
江遠峰道:“於是就在那天晚上你把毒藥‘睡千年’投到了袁崇武的書房,置他於死地,是麼?”
鞏大年道:“不是,是她朝我要了那毒藥。她說,她爲我報仇害死袁崇武,我要幫助她得到《用兵寶典》。
“我把毒藥給她後,告訴她塗到蠟燭上就可以了……本來害死袁崇武后,我們要趁亂奪取《用兵寶典》,可是卻來了武林三大掌門人,使我們功敗垂成!”
江遠峰冷道:“慕容絕,是不是你派賴皮張三往寒煙山莊送信兒,告訴慕容小仙說我懷疑她們害了袁崇武,而要殺她們,讓她們儘早下手除掉我?”
鞏大年道:“是。我派人到蘇州找到賴皮張三,讓他去寒煙山莊送信兒,並告訴他說是娥眉院裡的妓女讓他去的,以此轉移視線,嫁禍蘇娥眉。”
江遠峰冷道:“而蘇娥眉心中有鬼,作賊心虛,我追問時也不好辯駁,便把這一切嫁禍給紅巾會!想必酒鬼給紅巾會送的那封信也是你搞的鬼吧?”
鞏大年道:“也是……我想搞亂神武教,渾水摸魚,得到‘神武令’和《用兵寶典》。酒鬼最早是我的人,我派他到武劫堂是做內線他一向對我忠心耿耿……”
江遠峰轉對柳碧瑤淡淡地道:“他的話我問完了,你還有什麼要問的?或者說還有什麼需要對證清楚的?”
柳碧瑤一字一吐地道:“我只求你立即殺了他!”
江遠峰轉對鞏大年,冷冷一笑。
鞏大年慌恐地道:“你答應我說不出刀……”
江遠峰冷道:“但我沒說不出手,我殺你不想用刀,怕污了我的刀!而我的‘百碎爪’乃是魔道功夫,我用來專懲治那些邪惡之人!”
鞏大年聞言渾身一顫,當下挺身站起,央求道:“江大俠,你能否賜我全屍。讓我自己服‘睡千年’而死?據說昔年我胞兄慕容井也是服此藥而死……”
江遠峰微喟道:“也好,我答應你。”
鞏大年探手貼身衣袋掏出一個小玉瓶,從裡面倒出一粒黑色丹藥,放到嘴裡嚥下,撒手扔了玉瓶,一指柳碧瑤悻悻地道:
“很抱歉我沒能幫助你得到《用兵寶典》,而你卻爲我報了仇!”
又對江遠峰冷道:“你終於得到了這天下第一美人,不該感謝我麼?袁崇武不死,她永遠就是四夫人柳碧瑤……”
話未說完,一頭栽倒,氣絕身亡,形同殭屍……
江遠峰見了心中一震:想起蘇娥眉的詐死,還有“殭屍書生”西門石的三粒毒藥……假如他服的是“睡千年”應該神態安詳,形同睡眠一般……莫非他服的毒藥和“殭屍書生”給蘇娥眉服的是同一種毒藥?
江遠峰走到鞏大年屍體前,彎腰提起地上的鳳凰刀,望着地上的殭屍,如果一刀砍下,他的毒藥再妙再奇,也難再醒轉來。
如果不一刀砍下,他就有可能像蘇娥眉一樣死而復生!
江遠峰遲疑片刻,長嘆一聲,把手裡的鳳凰刀扔在地上:我怎麼能向一具殭屍出刀?
就當他死過一回,罪孽已了,倘再復生,也許他會重新做人……
他轉身走向了柳碧瑤,望着她,淡淡地道:“能隨我去一個地方麼?”
柳碧瑤很平靜地道:“去臥室?”
江遠峰搖首,道:“去袁崇武的墳墓前。”
柳碧瑤目光有異,幽幽地嘆息一聲……
江遠峰轉身在前,柳碧瑤隨後,兩個人出了山莊來到了莊後的袁崇武的墳墓前面。
整個月明島幾乎就是這裡沒有死屍也沒有血腥氣。
一座墳墓前,站着死島上的兩個活人。
然而這兩個活人都面臨着死亡……
江遠峰望着那塊青石碑,輕聲道:“袁兄,我現在把謀害你的人給你帶來了。我要向你作最後的交代!”
說完轉身望着柳碧瑤:“如果你是婉柔,我想看你一眼……”
柳碧瑤佇立不動,迎着他的目光,緩緩伸手撕去臉上的易容面膜……
江遠峰心中一陣狂跳:不是婉柔是誰!
這張臉會使月亮淡而無光,世上最美麗的鮮花也不及她萬分之一。
美目上雲收霧散,於是變成了陷阱!
江遠峰的身子乃至整個靈魂都彷彿要深深地陷進去……
彷彿海風停了,海浪息了,世間一切都不存在。
只有這樣的絕世容光,這樣魔力無窮的兩個陷阱!
江遠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握住了邢婉柔的一隻玉手:“婉柔,你知道麼?吳三桂的那個王妃陳圓圓是你胞妹婉芬
……你知道麼?
“有位逍遙公子對你至思至念,發誓終生尋你,只爲再看你一眼!”
邢婉柔嫣然一笑。
如果有誰不相信美人之笑能令鐵木石人心醉,那他一定是沒見過邢婉柔的笑:
“我怎麼會知道呢?有機會我一定去見一見他們……但是隻怕這機會你不能給我。你帶我到這裡來,除了要殺我,還會有別的意圖麼?”
幽怨、甜美、悽婉……任何人聽了都會心醉,都會癡迷,都會神魂顛倒。
江遠峰鬆開了邢婉柔的玉手:“告訴我,你爲什麼要易容?還要改名?”
邢婉柔望着他的眼睛:“他怕我太扎眼,爲他帶來麻煩……”
江遠峰又道:“你爲什麼要得到《用兵寶典》?想送給誰?”
邢婉柔道:“我不想得到《用兵寶典》。那不過是和慕容絕說的藉口。我只想讓袁崇武死……”
江遠峰道:“爲什麼?你恨他?”
邢婉柔道:“我恨他,只因他不該在咱們相愛時插進來,和你相爭。我知道你不會與他相爭,遲早會自己退出,所以給你一幅畫像,讓你先隱跡江湖。
“後我便答應嫁給他。但我只能成爲他名義上的妻子……我嫁給他就爲了害死他而後再去找你,我知道有他活着咱們就肯定不會幸福。
“而他一死你肯定會復出,到那時咱們就有相見之日,就是我所期待的今天……所以,我現在還是女兒身,爲了你……”
她握住了他的手,注視着他的眼睛:“我還是你的……你真的就忍心讓我死在這裡麼?”
江遠峰道:“你不該害他……”
邢婉柔道:“你是爭不過他的,他有勢力,到時候會不擇手段,我這樣做還不都是爲了你麼?”
江遠峰投目那青石碑,微喟道:“婉柔,你別怪我心腸似鐵……我今天把你領到這裡,就不想再帶你離開這裡。”
邢婉柔嬌軀微顫:“你對我原來如此薄情寡義……”
說着美目蒙上了一層淡淡薄霧,從懷中掏出一柄防身匕首,道:“還是讓我死吧,以全你的俠名,以全你對他的友情和對天下英雄的承諾!”
江遠峰無言,移開目光……
邢婉柔幽嘆一聲,道:“江哥,我已決意自斃其身。在我臨死之前有一事相求,你能答應麼?”
江遠峰投目望着她,微微頷首。
邢婉柔道:“吻我一下……”
江遠峰心絃微顫,輕輕地伸手把她攬近,注視着那嬌豔欲滴的櫻脣,慢慢地低下頭……
但是在接吻前的瞬間,他又猛地擡起頭,挺直了身子,眼中警兆大增:
他想起了慕容小仙和慕容玉屏的嘴脣……
“婉柔,你的脣上塗了‘脣兒媚’是麼?”
她不想死,她要用“辱兒媚”制死自己。
邢婉柔莞爾一笑,道:“我塗了‘脣兒媚’。這毒藥是慕容絕連同‘睡千年’一起給我的……適才來時的路上我悄悄塗上的……”
江遠峰道:“我險些着了你的道兒!你還是快點自盡吧!”
邢婉柔道:“看來你真的不再愛我……就算以前我看錯了人……我心已死,活着何益?”
說着握着匕首刺進前胸,嬌吟一聲,軟軟地倒在地上,仰面朝天,匕首刺進胸脯……
江遠峰見邢婉柔仰面倒下,自盡身亡,便走到她身旁,蹲下身,注視着她的月貌花容:
“婉柔,原諒我……我不能爲了自己所愛而對不起朋友……不能違背自己的諾言。”
邢婉柔慢慢地合攏了眼簾,就像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
江遠峰在邢婉柔身旁躺下:“婉柔,你死了,我爲他報了仇,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我欠你的情,我願以死相報,與你同去……”
說完,江遠峰湊近邢婉柔的櫻脣吻了下去,他忘情地親吻着……一吻畢,江遠峰閉上眼睛躺在那裡,靜靜地等待着死神的光臨。
他的心異常地平靜,他覺得自己對得起墳墓裡的袁崇武,也對得起躺在身旁的邢婉柔……
俠不在乎生與死,在乎生的價值和死的分量。
江遠峰覺得自己此生無愧一世之俠名!
“你在等死麼?”耳畔吐氣如蘭,柔柔的甜甜的有人道。
江遠峰睜開眼睛,看見邢婉柔坐在身旁,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沒有看錯人……”
江遠峰也緩緩坐起身,看着她胸前,匕首還剌在那裡,恍然道:“你裡面穿了……”
邢婉柔嫵媚一笑,道:“軟鱗甲,匕首刺不透的……”
江遠峰脫口道:“我終於着了你的道兒!你可以不死,而我吻了你,必會中毒而死的!”
邢婉柔聞言溫柔一笑,撲上來吻了他一下,道:“你也不能死。雖然我塗上了‘脣兒媚’,但若不咬破你的嘴脣你也不會中毒……”
〈全書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