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後,淚痕和酒,佔了雙羅袖……
一段詞,二十一字,片片截斷。
雪崖斜倚在四水環繞的石玉亭中,看姬柔嫩蔥似的纖手將寫着詞的白紙一片片撕碎,鬆手,隨着一陣風旋兒飄沒了影。
她出塵的面容上掛着靜如深雪的淺笑,隨意的問:“做什麼?好好的一句詞,撕了多可惜?”
一身清翠輕紗的姬柔驀地站起來,柳眉微挑嚷道:“哪裡好?一首首寫得跟死了相公沒了夫人似的,人間要真這麼多悲劇還叫人活麼?”說着便伸手去撕下一張,卻被雪崖伸手輕輕抽了去,淡淡掃了一眼,寫的是:一縷相思誰隔斷?三生石上,陰陽橋畔,難訴此生情衷。
“這都是誰找來的?”輕輕鬆手,輕薄的紙片飄落水中,慢慢洇溼。
也是不知道姬柔搭錯了哪根弦,被人說了幾句性子浮躁便非嚷着要學凡人練字修身養性,急急哄着大夥蒐集來看得上眼的凡間字跡,結果這會兒字還沒練,就先不滿了詞句。雪崖接着看了幾張,也確是悲涼了些,人間,當真有這般多的不幸?
“姬柔,你可信人間有情?”
“信啊。”姬柔漫不經心的答了,在那堆字詞中翻找着還看得上眼的。
“你信人間有長相守?”
片刻的遲疑,答道:“信……吧。不是有那麼多有情人都活得好好的?也沒見那麼多人要死要活的,不然,光看這些詞句,還以爲月老祠的神仙都是吃閒飯的呢。”
雪崖笑笑不置可否,隨手翻翻,偶然發現一行字,“夢裡不知身是客”字如行雲,悠然隨意。伸手將那副字拿了,細看來,寫的是: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字算不得精心,卻收放自如,瀟灑隨心。詞也算不得豪邁,卻能夠感染到一份閒情逸致。正待去看落款,卻被姬柔拿了去。
“有發現不錯的嗎?嗯……這個還好,總算沒鬧得悲悲慼慼的,就練這個了。”姬柔拿着詞句,飛身而起,輕飄飄的便飛出亭外,越過了水面,若清風一般。雪崖淺笑目送,看她離開時帶起的那一陣風旋兒,卷得石桌上紙張片片漫天。
她漆黑的發,襯着如雪白衣,在風裡零亂
人間芳菲,天上卻從無季節更替,漫長的生命彷彿是沒有盡頭,有足夠的時間做盡想做的事,也有足夠的時間悠閒。
千年百年的天界生活會讓人習慣從容,那份從容早已經融進了骨子裡。也因如此當雪崖面對突來的傳令仙官,對方鄭重通報自己的主上竟然“又”在人間失蹤時,她只略略嘆氣,便安然接了尋人的指令。
人間,踏足數次,她始終是不懂那個地方。
繁花正亂,正是暖日驕陽的時候。
雪崖獨自在林中湖邊看着雲捲雲舒,人是要找的,只是並不急在一時。她的主子,自己是清楚的,不知是跑到人間哪裡去玩,玩夠了,自然就回來了。
忽而風裡微微的血腥氣息,空氣裡隱約瀰漫着殺氣。她向來不喜人間的混濁之氣,宛若毒素一般蔓延在林間。她沒有興趣惹上人間的麻煩,正要轉身遠遠離開,擡手剛剛撥開眼前擋了去路的樹叢,忽而一個白色物體橫飛而來,險些撞到她的身上。側身一讓,那物體摔落身側,不巧正跌在她腳下。
雪崖這時候纔看清,那白色的物體是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男子。
雪崖輕嘆,這個人要跌是可以,但能不能跌遠點?正此時,數個蒙面之人持劍追來,看到雪崖顯然一怔——他們定然沒有想到這個地方會有人出現,而偏偏,是一個也許一生也不會見到比之更美的女子。只是殺戮之氣早已掩蓋了一切,蒙面之人片刻之後便回神,謹慎的打量過這個女子是否那白衣人的幫手,便決定:“殺!不能留活口!”
雪崖微微一怔,看着不由分說已經提劍刺來的數人,無奈一笑。
她着實是不想插手,奈何情況卻不由人。
然而此時那個摔落地上的白衣男子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的劍已斷,卻依然不放棄反擊,隱隱有着把雪崖擋在身後之勢。
一團混戰中,雪崖沒看到他的臉,不過雖然狼狽些,卻是個頗有擔當的人,
她悠然地站在一邊看他們交手,絲毫沒有打算捲入凡人之間的紛爭——她本就不是世間人,便不該插手世間事——如果白衣男子沒有體力不支阻擋不了所有人,如果那些不長眼的蒙面人沒有分心來對付她,她的確是打算安守本分當一個旁觀者的。
可惜,那白衣男子的確已無法一力阻擋所有人,而那些蒙面人也的確沒打算放過她。
刀劍襲來的時候,她只是揮袖一掃,一道勁氣便將襲來的蒙面人衝飛出去。這一舉,無疑讓所有的蒙面人都認爲她是趕來援助那白衣男子的,對她越發下了狠,竟連自己的死活也不顧,一味地求一個兩敗俱傷。
雪崖微微愕然,一愣之後,連忙還手。
她不在乎這點攻擊,但是她不想殺人。或者說,不能殺人。天界之人干涉凡人命運乃是大忌,她一次次試圖讓他們知難而退,終是不得。她不解,這些凡人,爲何要爲了取別人性命而輕賤了自己的性命。她從來都弄不懂。
她只明白了一點,若要讓這些人放棄,僅僅趕開是不行的。
她突然加重了力道,每一掌出去,準確無誤地打斷腿骨或是肋骨,讓蒙面之人再沒有絲毫反擊之力。幾乎是一瞬間,眼前便在沒有一個站立跟前的蒙面人,都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那白衣人愕然地望了雪崖一眼,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纖塵不染的女子竟然身懷如此“絕技”。雪崖倒是很想說明一下,諸如“很抱歉打斷了你們,我真的不是這個人的援兵,也沒打算傷人,實在是你們太不長眼。”云云。只是她來沒來得及開口,那些蒙面人突然一陣抽搐,竟然服毒自盡氣絕身亡。
雪崖的眼睛掃過一地屍體,落在那白衣男子身上,似乎在問,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輕嘆,“這又是爲什麼?”爲什麼,凡人的事情總是這麼複雜,讓她無法理解。她不懂,也不干涉,只是嘆息。
他沒有答,只輕輕一句:“多謝姑娘……”此時再沒有多餘的體力,身上的傷口失血過多,終於不支倒地,只能用斷劍勉強撐住自己的身體。
雪崖上下打量了那男子,這時候纔有機會好好看清他的容貌,縱然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之下,依然掩不住這個人的清朗光輝,眉目間溫和俊朗,如玉石生輝,倒比那些嫡仙也沒有差到哪裡去,相較嫡仙的風骨仙姿,反倒多了幾分高貴氣度。
雪崖對他的印象不差,便也和顏悅色道:“既然此處已經沒有危險,公子保重,告辭。”
男子俊俏的臉上微微愕然,他想要留住她,卻沒那個力氣,只得無奈苦笑道:“姑娘就當救人救到底……”他看看自己的傷,這麼擱着不管,怕是也要失血而亡。
雪崖柔柔笑道:“生死有命,閻王若想要了你去,我也不好耽擱,你若命大自會平安無事。還有剛剛我不曾救你,不過是解決掉自己的麻煩。你我之間沒有什麼瓜葛,所以,後會無期。”
男子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無奈地只想笑,好奇怪的女子,她究竟是哪裡長出來的?……可是她的光輝,卻是自己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也比不上……只是眼前也漸漸模糊,一陣陣暈眩不斷襲來。
她真的就這麼走了……怕是將來便再難尋到——如今怎麼保住命都是個難題了,他還想什麼將來?真是昏了頭了。自嘲一笑,就算活下來,找到了……又要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