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雪崖那裡去的時候, 玉琳在房間里根本無事可做,門口的守衛不會讓他踏出房間一步。每一日,他就只能在房間裡着急, 即使說過要保護雪崖的話, 現在卻只能漸漸明白自己的無力。這樣的自己有什麼用?
突然間門外有着細微的響動, 他沒有在意, 然而隨後房門一開, 他回頭去看,卻被人捂住嘴巴。
“別出聲,跟我走。”
熟悉的聲音讓他心裡一喜, 擡起頭來,拉下捂在嘴巴上的手, 抑制不住低聲叫道:“小楓!”
墨楓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便立刻回覆面無表情——每一次玉琳叫他小楓都忍不住如此, 雖然按輩份是他的小叔叔,可畢竟是個小他許多年的少年郎。玉琰也會如此叫他, 但顯然是故意惹他,每次都趾高氣揚,他根本不去理會。但是玉琳卻是很認真,很真心——真誠且欣然地如同在呼喚一個小侄子。
“走吧。”
“雪崖小姐呢?”
“二皇子去救她,我們分頭行動, 找到你便去匯合。”
玉琳微微鬆了一口氣, 急忙在墨楓的拉扶下跟上。然而出了房間, 他腳下一頓, “小楓, 你說我們去跟二皇子匯合?”
“是,怎麼了?”
“雪崖小姐的房間根本不在這邊……她在……”
墨楓的臉色一沉, 玉琳感到拉着他的那只有不自覺地一緊,微微吃痛的皺眉,卻不敢出聲。墨楓咬了咬牙,道:“你知道雪崖小姐的房間吧?帶我去!”
果然,事情中了楚世的防備——他堅持不肯讓墨楓和自己一道,就是以防萬一,自己中了陷阱,他會拖住太子,這樣墨楓也更有機會去救雪崖。
二皇子和雪崖孰重孰輕一目瞭然,可是,他非救不可。
太守府偏花園內,一陣風過,花葉搖動鬱郁一片,滿園的花香便濃濃的散開……
凡間的花香,不比天界高貴清逸,卻獨有着塵世的暖香宜人。
雪崖從昨日便被移到了這裡,爲了不讓她悶到,楚城特地安排人讓她多出來看看外面花園的景色。只是,人的心,豈只是出了房間,看看景,就決定了的。
她不知幾時在軟榻上睡去,沉沉的夢,黑暗且濃膩——夜夜噩夢,從洛兒死時就已經開始。她有時會在那黑暗裡看到許多零落得不成片斷的情景,想要努力看清,卻只是徒勞。留下的,只有黑暗中的那種恐懼,痛苦。
每一日,那種黑暗都在接近,宛若漸漸走近的未來。
睜開眼睛時,眼前的血紅又再次模糊了一切,染遍整個天地。血紅的花,血紅的葉,血紅的樹影婆娑。那紅色看得久了,已經感覺不到心悸,只是紅得讓人想吐。
她正想要再閉上眼睛,不想看眼前的紅色,突然聽到玉琳的聲音,“雪崖小姐!”
睜開眼的瞬間,她看到一片紅色,將玉琳染成血人——那一瞬間心猛地沉下,隨即看到了墨楓。
“雪崖小姐,請快跟我走——”
墨楓的眼睛掃到她手腕上的傷口,雖然已經聽說過,仍舊心裡一震,比他所預料的更爲嚴重。恐怕她的腳並沒有好到哪裡去,只看手,就已經明白了情況。墨楓低聲道一聲“失禮。”伸手去抱起雪崖。
雪崖似乎這時才從見到墨楓的意外中回神,問道:“墨楓,楚世也來了麼?”
墨楓停頓片刻,回道:“是。”
“他怎麼可以來——他人呢?”沒有見到楚世,已經讓她感覺到事情不妥。墨楓沒有回答,反而印證了她的猜測。“去救他。快去,楚城是真的要殺他!”
她推開了墨楓扶她的手,自己站起來,疼痛立刻從腳踝流竄開來——“我沒事,你快去。”
墨楓蹙緊眉頭,卻再次穩穩扶住雪崖的手,“二皇子的命令,是救你。”
她一把甩開墨楓,全然不顧手上的傷口,“我要離開隨時都可以離開!我是爲了什麼留在這裡!?他怎麼可以自己送上門來!”
雪崖從未有過的失態讓他一怔,此刻纔看清,她那雙如黑琉璃一般漆黑純粹的眼瞳,竟然有着泥濘般幾乎陷落的黑暗……就如同,逃出京城那一夜,所見到的太子……有着令人心驚的相似。
那黑暗一瞬而逝,多日來的壓抑,彷彿只有那一瞬間的宣泄,便消失無蹤,不知被掩蓋到何處。
“雪崖小姐……”玉琳有些擔心地上去扶住她,他已經擔心了很久,這些天,雪崖的反應總是讓人不用擔心,反而令人不安。
“我沒關係,我沒事……”
她不會有事……因爲這些天見到,發生的一切,她根本不會在乎。不在乎。
“……好,我們先去跟其他護衛匯合,等讓他們來保護您,我就去救二皇子。”對於雪崖的失態,墨楓選擇默不作聲。會過去的,只要回到蜀州,一切就都過去了。
找到二皇子,他們一起回去。
——
“給我拿下。”
楚城已經下了令,官兵正要上前,楚世手上的劍卻再次擡起,架回他的脖子上。
楚城略感意外,聽到楚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的確瞭解我,可惜,你這些手下卻並不瞭解。他們,有膽量置你的安危於不顧麼?”楚世擡起頭,揚聲道:“都讓開!”
官兵們一頓,有着閃開一旁的傾向,楚城下令道:“都不許讓!動手!”
官兵固然猶豫,但是誰也不敢拿太子的性命冒險,仍舊讓開了路。楚世拉着楚城往外走,即使不願,楚城又怎麼能掙脫得了有武功在身的楚世。
“你們都站在這裡不許離開!不許去通報——”他押着楚城一路走出來,看到墨楓已經趕來。他微微蹙眉地看向墨楓,在對方稍稍點頭之後,才確定雪崖已經帶出來。
“大哥,只要我們平安離開,就立刻放了你。
有墨楓的協助,楚世只需要專心注意楚城,其他的防備都可以交給墨楓。
他們一路退出去,眼看就到城門,可以跟隨行護衛以及雪崖玉琳會合,然而城門處,楚城猛地一頓,一眼看到雪崖——他找到她了!
“告訴衛兵打開城門——”楚世話音未落,他突然狠狠一掙,向楚世的劍上撞去——事情突然,楚世大驚之下收劍,仍舊在楚城的脖子上開了不深不淺的一道,血跡立刻滲出,楚城借他驚訝的時機猛地從他手上掙脫——
“你瘋了!?”楚世衝他吼道,他脖子上那道傷口,只要再深個幾分,就會要了一條命。
楚城完全不去理會脖子上的傷,立刻下令道:“給我攔下!”
“太子殿下!您的傷……”
“沒聽到嗎!?叫你們給我攔住叛賊泓楚世!!”
失去泓楚城這個屏障,楚世立刻道:“墨楓,走!”
他們衝出官兵的包圍,楚城立刻下令追捕,在看到被楚世的護衛保護的雪崖的瞬間,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能放他們走——弓箭手呢!?放箭!!”
京城那一夜,他不忍雪崖受傷,甘心放走了楚世——然而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下令,即使要雪崖受傷,只要她還有一口氣,也要留下她!寧要她死在這裡,也不能讓她活着跟楚世離開!
一時間亂箭齊發,楚世從護衛手中接過雪崖,單手扶持,另一手揮劍擋開射來的箭雨。
“雪崖!你回來!你要你不離開,我可以放楚世一條生路!”楚城的聲音傳來,卻帶着讓人心寒的決絕。
身後箭勢稍停,雪崖回頭,望進他宛若無底的眼中——眼前,紅色未褪,天地依然血紅一片。
她不想留下,不想和他一起陷落。
手指冰涼,微微的發抖。楚世似乎感覺到,握着她的手緊了緊。雪崖似乎無意識地迴應,緊緊抓住楚世的手,往他身邊靠了靠,汲取着身邊唯一的溫暖。擡頭時,她微微一頓——冰冷血紅的世界裡,只有楚世沒有染上顏色。只有他在這紅色之外,有着溫暖的溫度。
楚世微微蹙眉,從未看過雪崖這個樣子。
“二皇子,我們斷後,快走!”
“雪崖!”楚城的聲音再次冷鷙地傳來,決絕之後,再沒有絲毫猶豫和不捨——
雪崖抓緊了楚世,沒有再回頭。
“——放箭!!”
冷冷的箭聲破空而來,再沒有絲毫留情——
所有的護衛在後方攔截着箭雨,楚世帶着雪崖,而墨楓則拉住玉琳,向城門衝去——楚城從一人手中奪過弓箭,上箭滿弓——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太子的箭能有什麼太大作用,他瘦弱的身體本身已經給了所有人一個不變的印象。
太子多病,多病自然體弱。
可是沒有人知道,太子曾經花費多少心血於弓箭之上——因爲,母后說,不可輸給楚世。
箭已出——彷彿是計算好速度與其他箭的配合,自護衛防守疏漏之處,直穿而過,向雪崖射去——“雪崖小姐!”
那一瞬間,距離雪崖最近的玉琳鬆開墨楓的手,橫身擋去——箭頭扎入皮肉之聲,宛若在耳中無限放大——雪崖猛地回頭,玉琳已經跌到在地,只這一耽擱,便被落下。他們不能停,只能交給後面的護衛。斷後的護衛正想要去拉起他,然而彎下腰一個分心,便被另一支箭射中,倒在地上。
“玉琳!”雪崖想要回身去救,而楚城已經趕到,身邊衛兵將玉琳擒住。她被楚世緊緊抱住,“不能回去!”楚世不回頭,若是回頭,他怕他也忍不住要去救人。
楚世不能,墨楓更不能。
他在城門衛兵中殺出一條路,掩護楚世和雪崖出城。
玉琳,那個孩子,他還是個孩子—— 一個被全家人疼愛愛護,如水晶般純淨的孩子……
雪崖向後張望,她的眼睛不停搜尋着那個孩子的身影,看到他被帶到楚城面前。
“雪崖小姐——你們走,快走!”那個孩子身上的血跡緩緩擴大,臉上的焦急,卻沒有一絲是爲了自己。
“雪崖!你當真忍心就這麼走!?”楚城揚聲,一個城門內,一個城門外——他們對望着,忽而楚城一陣悽然冷笑,停下了追逐的腳步——那一瞬間,雪崖彷彿看到他眼中的黑暗深邃無底,漫延而出——他終於被自己身後的黑暗完全吞噬。
楚城伸手奪過身旁兵將的大刀,在玉琳的身後,高高揚起,臉上陰暗猙獰——刀光森冷狠狠落下——
“不要——玉琳!!”
從肩膀斜劈而下的大刀,竟將玉琳的半個身體劈裂開來,直達胸腹……
“玉琳!!”
雪崖的眼中看不到血液的顏色,噴薄的血紅,在她眼前的一片紅色中宛如漆黑,噴薄而出,將楚城的半個身子都染成黑色。玉琳那雙瞪大的眼睛依然純如清泉,身子緩緩分離,墜落地面。
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太子又怎麼有力氣將人如此一刀斜劈成兩半——然而此刻被噴薄的血液完全溼粘的楚城,那一雙眼睛,宛若來自地獄最黑的那一處——
即使越來越遠,那道黑暗依然穿透一切距離而來,緊緊纏繞着雪崖,讓她的周身一身血腥。
她終於,感到有一些東西在心底崩潰陷落。再也不復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