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地睡了一覺, 醒來時身體已經感覺不到什麼不適。只是看起來魂體出竅對她來說還是勉強了些,必須儘量收斂。
鶯歌見到她醒來,欣喜地上前扶起, 道:“娘娘您總算醒了, 您可知道您睡了快兩天一夜了, 皇上一直陪着您呢, 方纔被大臣喚去議事, 才離開沒多久。您不知道皇上多擔心,雖然谷太醫一直說沒有什麼大礙,只是太虛弱和疲勞, 休息夠應該就沒事了,可是您一直不醒, 也沒吃東西, 奴婢……”
“鶯歌, 你幾時變得這麼聒噪了?”
“娘娘,鶯歌只是擔心……”
“好了, 我已經醒了,該放心了吧……你剛剛說,是谷太醫來醫我的?”
“是,前夜正是谷太醫當職。”
染雪點點頭,沒多說什麼, 讓鶯歌替她着衣梳髮。
“娘娘, 您還是在休息一下……”
“我休息的還不夠多麼?好了, 我餓了, 去置備些吃的。”
“是, 早就準備好了,等着您醒來——奴婢這就去。”鶯歌替染雪梳妝妥當便趕忙出去端了粥回來, 剛吃完,便聽到外面通報:“昭儀娘娘,谷大人求見。”
“啊,是谷大人來請脈了,奴婢去請他進來……”
染雪點頭,讓人把飯菜撤了——雖然她不想,也不需要太醫的治療,但是對方是谷染雪的家人,若是避而不見反而惹人懷疑。她站起身,看着窗外……谷家是太醫出身,多些聯繫,也許將來對她有用處。
身後衣袂摩擦聲響,有人走近,卻幾乎聽不到腳步,染雪心中一動,此人呼吸綿長,輕功極佳,絕不是谷太醫!——她驀然回頭,見到進來之人拜而不跪,聲音微澀而諳啞道:“臣,谷落塵,見過谷昭儀——”
染雪不自覺的放棄了防備,靜靜看着他——這個縱然官服加身,卻依然不曾掩蓋他的清逸出塵,眉目如雕——
谷、落、塵。
原來……是他。
“落塵”這個名字,真是耳熟能詳……然而,他出現在這裡,並且,他的名字卻是“谷落塵”!看來,自己的運氣不是一般的差……
“谷大人免禮。”
谷落塵應聲擡頭,那一雙眼睛中的痛,直直刺進染雪心中,令她的心微微一揪。
——怎麼,谷染雪,這個身體已經是我的,你還是不死心麼?
她的臉上浮上淡漠的笑容,在谷落塵刺痛的目光中,越發冷清。
不得不承認,谷落塵生得很俊逸,風姿清揚,與其說是凡人,倒更像散仙——清儒,翩然,宛若驚鴻。尤其,那一雙漂亮的眼睛。
她不想跟這個人糾纏不清,無論谷染雪和谷落塵是什麼關係,她既然不是谷染雪,那麼就儘早撇清,以免生出事端。
她臉上的淡漠,讓谷落塵宛若被人狠狠扼住了喉嚨,幾乎說不出一個字。
“染雪……他想要上前,然而礙於其他人的眼睛,終於忍住。
距離他們上一次見面,已經快要一年了——他雖出生太醫之家,自小也被逼學習醫術,但是他更想無拘無束,而不是繼承太醫之位。爲此,他纔會離開了家——更因爲家裡還有染雪——他愛着,卻不能愛,明知兩人沒有未來,日日相對情何以堪的妹妹。他是成心想要放棄家族,忘記染雪,纔會杳無音信。然而前些日子見到了舊友胡歌,竟然從他那裡聽說遇見染雪的事情!爲何染雪不在家中?她怎麼會跟兩個陌生男子在外!?他匆匆趕回家中,才知道爹將染雪送進了宮!
他們怎麼能將他的染雪送進宮!?後宮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即使他和染雪毫無未來,兩人一直都用絕望的心情度過在一起時的每一天,而他早也明白染雪會嫁人的。倘若那一天到來,他只求染雪嫁得幸福平靜,而不是一如侯門深似海!
他終究答應了爹,當了太醫,只爲能夠進宮來見到染雪。
然而,染雪那熟悉的嗓音,卻不帶一絲感情,轉身背對他淡淡道:“谷大人,本宮已經無恙,不需要再請脈——勞煩谷大人走這一趟,請回吧。”
“染雪!”他不相信……不過是過了一年,她怎麼會改變得如此之大……染雪聽到他的聲音緩緩回身,瞬間的希望,卻在看到她凜然的氣勢時被徹底澆滅——
“谷大人,雖然你是本宮的孃家人,但本宮已是皇上后妃,望不要再直呼本宮的名字。”
落塵無力地向後踉蹌一步,他不信……染雪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宛如一桶刺骨的冰水,將人浸透。這是報應麼……?他丟下染雪,離開家的報應?
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才讓她被送進宮來……
“染雪……你怨我麼?”
“不怨。本宮在宮中很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染雪已不是谷家人,與谷大人之間更無從談起怨恨一說。谷大人要問的都問完了,就請回吧。來人,送客。”
內侍走到谷落塵身旁恭敬相送,落塵礙於內侍在側,無法再說什麼。宮中險惡,一舉一動都可能落人把柄,他不能因爲自己一時衝動讓人看出端倪連累染雪。只能微微苦笑對染雪道:“好好照顧自己,若有什麼不適就差人去找我——看你進宮短短時間,竟然把自己的身體搞得如此虛弱不堪……那麼,微臣告退。”他終於轉身離去,但是他的關懷卻如盤旋不去的風,毫無怨由,只求她的好。
染雪心裡一陣難受,分不清這難受是谷染雪的,還是自己的。谷落塵,如此翩然而純粹的一個人,生在凡間,卻更似仙界之人……她討厭看到這樣一塵不染的人!
在窗邊坐下,染雪想起那一日,[她]躲在牆角,拼命的想要隱到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彷彿這樣真的可以將整個人藏了起來。落塵,落塵……她默唸着那個名字,落塵……天下之大,竟沒有我們的容身……
是呵……果然,[沒有你們的容身之處]——谷染雪,谷落塵……
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爲誰苦。
知爲誰苦……
谷染雪,既然你活得如此絕望,便不要再妄想回來……就這樣安分地,把一切交給我,不是兩全其美麼?
“染雪?”
身後傳來的聲音讓她一怔,回頭,見到楚世不知何時走進來,欣然地看了看她,“內侍來稟報朕說你醒了,朕立刻便趕過來……怎麼樣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染雪笑了應道:“沒事的,倒是皇上怎麼來了也不讓人通報一聲,淨來嚇唬臣妾……”
楚世想了想,倒真覺得似乎來桐霖宮的時候大多如此,不喜歡讓人通報。也許是在宮外那段日子養成的習慣,與其說染雪是他的一個妃子……倒不如說,在他心裡更像是妻子。這還真不是什麼好想法……他是皇上,怎麼能夠只專寵一人……就算他有心,恐怕,情況也不會允許。
縱使心裡明白,還是忍不住說,“只有你和朕兩人的時候,還是不要臣妾來臣妾去的,實在不太習慣……在宮外時,你不是曾經叫‘楚世’的麼?”
染雪微笑默認,然而心裡想的卻是……你又何嘗不是自稱“朕”而不是“我”呢?我又如何習慣?
“對了,染雪,今天見到你大哥了麼?”
“嗯?”
“谷落塵啊,他前幾日剛進太醫院,太醫們都對他讚不絕口。倒是個青年俊傑,只是一身清逸並不太似官場中人……倘若能夠在江湖上與他結識,想來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他果然是你的哥哥,一樣天仙似的人物,進宮不過兩回,不知多少宮女動了春心。”
楚世只是玩笑,然而染雪微微一怔,下意識爲他辯駁道:“皇上,他無意的……”
“朕知道,你緊張什麼?”他笑了笑,輕輕嘆氣,“雖說按宮規,宮女在宮中時是不可以談論感情的,但朕又不是荒淫無度的暴君,也不喜歡墨守陳規,既然是遲早要出宮嫁人,朕不會爲難她們。”
□□宮闈這種事情向來是大忌,但是楚世登基以來,對於後宮的規矩似乎有意放鬆了許多,染雪多少明白,恐怕當年太子陷害他與后妃□□之事,在他心中仍舊留有影響。
“後宮裡是非太多,朕準備讓谷落塵來負責你的醫治,以後有什麼事,就直接去請他來,把你交給他,朕也放心。”
“皇上,這樣恐怕不妥……”
“有什麼不妥?”
“谷落塵既然是我的哥哥,看在其他嬪妃眼裡,恐怕……”
“沒事的,不要想那麼多。朕知道你行事謹慎,不過也沒必要太拘束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是,謝皇上。”
楚世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輕聲道:“不要跟朕這麼客氣,好麼。”
他喜歡染雪,喜歡和她在一起時那種懷念、久遠的感覺。但是,他又很怕,怕每當看到她的恭敬疏離,那種恐慌和空洞的感覺。他的心裡一直空了一塊,黑洞洞的讓人發痛,見到染雪,他以爲終於填滿了這個空洞,然而卻漸漸發現,那個空洞依然不時隱現,不曾消失。
他的記憶有着缺失。
想知道,卻又害怕知道……這種心情讓他一直不敢去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