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皇宮, 偌大的籠子,金燦燦的,分外富貴華麗。
這個皇宮, 是空的。因爲這皇宮裡面的人, 都沒有心, 都是木偶。木偶在爭, 木偶在搶, 木偶在鬥。
他從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不是麼。
他和前太子的大哥,一直就是兩個爭權奪利用的木偶, 他逃了,大哥瘋了, 然後有一天, 大哥也變成操縱木偶的人, 最終將他自己毀了。
這江山,本不是他的, 扛在他的肩上,好重。
泓德三年,四月,宮裡選妃,谷染雪進宮。
同年七月, 被封爲嬪。
八月, 靜嬪因妒成疾, 失心瘋而投井, 對外稱急病猝死, 草草下葬。
從那時起,皇上就變了。不再溫和俊朗, 笑語親切。他常常看着遠處沉思,他常常等着盼着,卻沒有人知道他在盼什麼。他時常整夜不眠,批完奏章之後,便獨自去早已荒廢的桐寧宮裡靜靜坐着,想着。
這裡,有一段被塵封在腦海深處的記憶。點點滴滴,在這個空蕩荒涼的宮殿裡,重現在他眼前。
兩柄玉蘭扇,分別出自兩妃之手,卻原來,是一人所畫。
原來,自己忘記的事情,那麼多,那麼深刻……
“皇上……?皇上,您又到這裡來了,天寒露重的,早些回去歇息吧……”徐公公踏進桐寧宮的廢舊寢宮,見到皇上果然又坐在這裡,對着那把舊扇子出神。幾年前寒妃去後,皇上大病一場,明明已經忘記了所有,似乎不知何時,皇上又漸漸想起一切……
只是想起了又如何,畢竟人已不在。
“皇上,保重龍體要緊,您這樣夜夜不成眠還要操心國事,很傷身的……”
楚世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花園問:“這裡的玉蘭,什麼時候纔會開?”
“皇上,這裡的玉蘭樹都是按您的吩咐,去年才種的苗,怎麼也得兩三年。若是您心急,不如等冬天過了,老奴去吩咐人移栽成苗過來,明年春夏交替,就能看到花了。”
楚世微微一怔,“去年?明明是靜嬪離開之後朕才吩咐栽下的樹苗……”
“是啊,皇上,靜嬪已經走了一年多了。”
楚世怔怔的,帶着幾分茫然,看向外面的冰天雪寒……原來已經一年了,已經過了這麼久……
染雪,是去年八月走的,而現在已經第二年的冬天……
他用了一年時間,想起了過去的大部分事情,卻獨獨忘記了時間。一年……還有多少個一年?他還要獨自活多久?
“皇上,老奴懇請皇上回宮!”徐公公老態已現,正要跪下,楚世擡手攔住,輕嘆,“回去吧……”走出桐寧宮,迎面來的寒風一吹,楚世輕輕咳了幾聲,徐公公連忙問道:“皇上哪裡不舒服,可要召太醫……”
“不必了,今年的風有點冷罷了。”
他走出來,踏着薄薄的積雪,冰冷的空氣吸入肺中,刀割一樣痛。
可是爲什麼,這樣強烈的痛,也無法壓過心裡的疼痛,那漠漠的,微弱的痛,一直盤踞在心底的某處,卻遍尋不着,只能任由它痛着,繼續痛下去。
回到寢宮,見到君渚坐立不安的已經等了很久,稍稍愕然,“君渚,你怎麼在這裡?”
“皇上,我燉了蔘湯,您看起來臉色差了不少……”
皇上沉默未語,徐公公立刻請罪道:“皇上贖罪,是老奴擅自主張,請昭儀娘娘過來的。”
“罷了,你起來。君渚,你回去吧,朕有些累。”
“皇上……”君渚的眼睛,已經沒有了過去的飛揚跳脫,她看着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皇上,有多久皇上沒有去看過她?半年?一年?似乎靜嬪死了,皇上的心也跟着死了。他有時候依然溫和,有時候卻又很冷淡,但是再沒有過去的笑語輕談。她緩緩施了一禮,默默退出去。
君濃曾經對她說,等有一天她愛了,便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君渚了。這句話,她懂了。每次她看到皇上完全不知道對自己好一點的樣子就感到好心痛,可是,皇上不需要她的心痛。
看着君渚走出去,徐公公暗暗輕嘆——已經一年了,皇上也該從靜嬪的“死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可惜,卻再沒有一個人能夠走進皇上心裡。
收斂心神,徐公公立刻張羅着加熱暖爐,替皇上更衣,在冰冷的桐寧宮裡冷透的身子似乎漸漸恢復了感覺,忍不住卻又咳起來。
“皇上,還是召太醫看看……”
“不急的,夜深了,明日再召也一樣。”
“那請皇上先把蔘湯喝了吧,好歹是昭儀娘娘的一番心意。”
“徐匯,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喝這些東西。”
“皇上,”徐公公突然跪下,“皇上終日飯不下嚥夜不成眠,還要每日操勞國事,這樣下去皇上的龍體撐不住的啊!”
楚世苦笑一下,戲謔道:“徐匯,你老了,變羅嗦了。好了,拿來,朕喝。”
雖然躺在牀上,卻依然無法熟睡,淺淺的小寐之間幾次轉醒,已經天將白。方起身不久,便有人上報:“皇上,南陵傳來密奏一封。”
“南陵?呈上來吧。”他拿起上呈的信封,沉甸甸的,打開來裡面有一面眼生的令牌,以及一封信箋。他心裡一緊,這是墨楓的字!
那一刻,彷彿終於碰觸了一直迴避的傷口,痛徹心肺,險些無法拿住令牌。他推開內侍的扶持,將信看完——那上面沒有什麼內容,既沒有他們的近況,也沒有寒暄的語句。這似乎只是一個路線,一個到達某地的方法。
而那個地方,雖然他從未見過,從未聽過,但他知道,這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墨楓送來了這封信,是想他和她,再給彼此一個機會……
心裡一陣陣的揪緊,卻被外面的通傳打斷——“樑昭儀娘娘求見——”
頗感意外,走進來的人是君濃,身後還跟着太醫。
君濃一福:“臣妾見過皇上。”
“君濃,你怎麼會來……”
“很榮幸皇上還記得臣妾的名字,不過記不記得也都沒有什麼關係,臣妾昨夜聽君渚說過皇上的情況,也對近一年皇上的生活有所耳聞,所以臣妾才覺得不得不請太醫同來。縱使冒犯,還請皇上恕罪。但是皇上的龍體不是皇上一個人的,您是整個朱難的君主,請皇上爲了國家社稷,好好保重龍體!”
楚世一震,臉上浮現漠漠的悲哀和嘲諷。是啊,他都忘記了,他的身體不是自己的,是整個國家的……心底的鬱結,在這一刻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他依然是這皇宮裡的一個人偶——楚城、雪崖、染雪……一幕幕走過眼前,最終視線落在手中的令牌上——積壓在胸口的一團彷彿終於衝破而出,猛地咳了兩聲,一口血吐出來。
“皇上!?”
“皇上!!”
梧棲殿頓時陷入一團混亂。太醫診治過,徐公公和君濃忙上前問,“皇上怎麼樣了?”
“回娘娘,皇上是過度操勞,卻沒有好好的休息,加上鬱結於心,方鬱積成疾,身體一弱自然容易染上風寒。人的身體,飲食睡眠頂頂重要,皇上睡眠無規律,覺淺且少,只能施以藥輔,保養得當身體還不會有大問題……只是,這心病,卻不是藥石能醫。”
“那就替皇上好好調養。”
“是,微臣這就去替皇上開藥膳方子。”
君濃坐在牀邊,正色道:“皇上,請聽臣妾一言。無論是太醫,徐總管,還是臣妾,都只能盡心照顧,但是皇上的龍體,只有皇上自己有心才能夠保重。”
楚世淺淺笑了笑,“君濃,你真的一直都沒有改變……”手中依然緊緊握着那面令牌,思緒已經飄得很遠,聽不進旁人說了什麼。
這一年來,他一直很盡心,很努力的扛起自己的職責,“日理萬機”,從不懈怠,宛如一個精巧的器械,極少差錯。他從未有意想要苛待自己,只是他無法睡,睡不着。一個人若是不睡覺,能活多久呢?
皇上那一病,似乎就沒有再見好過。
他一直很合作,藥膳擺在面前,就算沒有胃口,也強撐着吃一些。處理完政事,便在徐公公的催促下早早休息。他真的變成了一個木偶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而,他的身體卻一日日變得更差,在這個冬天最冷的日子,染上風寒,久久未愈。
徐公公也好,君濃君渚也好,樑太妃也好,大家都看得很清,皇上的心,怕是已經死了。心死了,人怕也就活不久了。
他是這深宮裡的一個精巧華麗的木偶,外表光鮮,內裡卻一日日千瘡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