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薄的玄色身影佇立在谷口, 遙望着青草半遮的小徑,如石像般寧靜。嫣紅的晚霞漸漸淡去,夜幕慢慢籠上了羣山。時令已是夏末, 軒轅谷中的時光卻如靜止了一般, 草木蔥蘢, 日起日落, 無止無休……
“今日又不會回來了……”淡淡的失望再一次漫上心頭, 她輕輕抖了抖寬大的袖子,似要拂去衣角本不存在的草屑,緩步向來路走去。紫衣和紅衣這次遠行時日不短, 春日裡離開的,這會兒眼看着快要立秋了。
數月前, 玄月自鹿國回了谷中, 身心俱疲, 栽到榻上直直昏睡了三日。此後,雖是每日裡行止如常, 可心境卻再不復往日的平靜。
雞鴨歡跑,鳥雀飛鳴,麋鹿奔躍,這青山深谷,本是世外仙境, 可爲何寂寞竟是如此難耐?踏遍軒轅谷的一石一水, 卻無一處可遣懷, 卻不知自己此前的二十年光華是如何在這谷中虛度的。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玄月吟罷失笑,不知自己何時開始肖閨閣怨女, 耽於舞風弄月的愁思了。
青龍堂的消息仍是按時傳來,襄王與鹿國新君簽訂盟約,班師還朝,受皇帝盛讚嘉獎,重新掌管了戶部;流雲教又侵佔了北方八盟的領地,江湖上黑白兩道向來勢力均衡,如今已演變成了流雲教與四大門派等正道的對立;華山掌門唐風再上摩天崖,與流雲教少主形影不離,武林中人人側目……
不幾日,紫衣和紅衣回來了,兩人都顯得黑瘦,卻是神清氣爽,滿面喜氣。對於唐鴻沒跟着回來,誰都沒有出言解釋,只紫衣遞過一封唐風的親筆書信便回房沐浴。
信中大意不過是說小兒頑劣,需嚴加管教,暫時不能追隨玄月修行。玄月看過,脣上噙了一抹了然,唐風,你我既已結義,仍是要這樣與我斷得乾淨麼?你真當我是胡攪蠻纏之人?
“好,鴻兒跟着他爹爹最好不過。”她語聲慵懶,目光平靜,心中竟是沒因此有一分半點的難過與氣惱。
“姐姐……”紅衣欲言又止,想了想道,“我看唐風……大約是不會把鴻兒送來了。我和紫衣姐姐在華山上呆了月餘,那個流雲教叫孫倩的妖女整日都纏着唐風呢。這丫頭仗着自己是流雲教的少主,嬌蠻無禮,在華山之上橫行霸道,唐風居然也不去管她。好在洪子翔整日來陪着咱們玩樂,就多呆了些日子。咱們離開那日,鴻兒哭得嗓子都啞了!”
“鴻兒……”想象着小娃子張着嘴巴嚎啕大哭的模樣,玄月心裡一陣難過,愣了片刻,溫言道,“紅衣妹子,你不必替我擔心。我對唐風再不會有他念。他如今只是我結義的兄長,若是他願將鴻兒交我教導,我自不會負他所託,若是不願,他華山派的功夫本就是武林之尊……我與鴻兒,或許也是緣盡於此吧。”
倘若唐風當真喜歡這位孫姑娘,能與她成就良緣,她也會替他高興。
紅衣見她言辭間雖淡淡的,可眼眸遠不若往日的明亮,低垂的長睫也掩不住眼底那一抹深沉的哀傷。一時心裡酸酸的,也不知該勸些什麼。她忽然想起一事,強笑着道:“姐姐可知,紫衣姐姐喜歡了一個男子!”
“哦,是誰?快告訴我!”玄月果然很感興趣,連聲追問。
“就是那位住在巫鎮的“錦衣翰林”常清明啊!”
“錦衣翰林……”
“這位錦衣翰林說文才高八斗,講武出神入化,紫衣姐姐愛死他了,住在他府上好幾日呢。看來,咱們軒轅谷要辦喜事了!”
玄月笑道:“紫衣姐姐有了喜歡的人,那妹子你呢?可有心儀之人?”說着半掩着口望着她身後笑。
紅衣愕然回頭,卻見紫衣素紗輕挽倚在門旁,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臉一紅,起身跑了出去。
紫衣原本是來尋玄月說話,在門外正巧聽到,也不進去,任由紅衣瞎編爛造,胡亂吹噓,她心裡卻是頗爲沉重。情之一字,誰能勘破?便如玄月這般淡泊寧靜之人也會身陷其中,自己的這段孽緣眼看着也不會有什麼結果……
“玄月,我不後悔……”她的眼眸裡閃耀着倔強與無畏。
☆ ☆ ☆
玄月這幾個月獨自呆在谷中,實在悶得緊,和紫衣紅衣聊了一整日,心情好了許多。
晚間靜坐,內息流轉,很快便入了佳境。不料一絲異念驀然竄入,原本清明的腦海忽然紊亂起來,箭雨、血腥、戰事、唐風、軒轅、無涯、仲天、曲國、鹿國、太子、公主……事事人人紛至沓來,糾結萬狀,心兒突突狂跳,直要掙出胸膛。
猛然睜目,夜明珠幽幽的光澤下,幻像盡滅,她這才驚覺自己方纔險些走火入魔,不覺嚇出一身冷汗來。
四顧茫然,玄月半晌喃喃自語:“修道、修道,修得了身卻如何能修得了心?”
銀盤似的月斜掛在天邊,玄月順着穀道慢慢前行。眼前山瀑傾瀉,隆隆而來,撼動着腳下的大地。她深吸口氣,緩緩褪盡衣衫,縱身躍下深潭,潛入水底,屏息冥神,靜靜感受着胸內的空氣一點點消耗殆盡,感受着因頻臨死亡而漸起的懼意,終於在神識模糊的一瞬踏水而出。
今日,就讓她的這點癡心愛戀做個了結吧!
四肢毫不着力地浮於水面,任袒露的嬌軀沐着清朗的月光,任飛激的水流衝擊着柔嫩的肌膚,任轟鳴的水聲伴着微微的刺痛蕩盡心底所有的塵蟎。
何謂拿起,何又謂放下……
少了唐鴻,軒轅谷似乎冷清了許多。紫衣、紅衣不再出軒轅谷一步,整日陪伴在玄月左右。平和的日子過得飛快,若是能就此不問世事,終老於此,也未嘗不是一種喜樂。
☆ ☆ ☆
入冬時,楚晉來了一趟,送給玄月一件雪白的水貂披風,說是襄王親自獵到的,卻被她應了一句“用不着”,直接扔了回去。
到了新年,青龍堂傳來的消息令三人大爲震驚。
太子謀亂,被貶爲庶人,襄王最得聖寵;方家堡與太子勾結,藏匿贓款,抄家起貨,證據確鑿,方浩天已押解入京,他的女婿唐風涉嫌參與其事,被六扇門畫影通緝……
此時玄月的腦中怎一個亂字了得!
太子曲無殤的結局是早已料到的,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方家堡竟會牽涉其中,更沒想到身爲華山掌門的唐風也會連坐。雖說江湖人四海爲家,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唐風是堂堂華山派掌門,在武林中有頭有臉,出了這事,卻是再沒了安身之地。
三人商議許久,怎麼看都覺得事有蹊蹺。最後紅衣道:“姐姐不必着急,若是當真擔心唐風,去讓襄王銷了案子就是!”
玄月心裡倒是另有想法,她熟知無涯的性子,事情絕非那麼簡單。方麝月已故去多年,如今方家堡的禍事偏偏要牽連上唐風,烏鴉究竟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
想了一夜,終是放心不下。無論將來如何,哪怕再不能相見,她都希望唐風能夠平安無恙。她決定去京裡向襄王求情。不管無涯有什麼目的,以他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放一個兩個人應該是易如反掌吧?自己雖是並不想理睬他這個小人,可爲了唐風……
“小烏鴉,不要讓我知道是你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