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修身

午飯與晚飯都是玄月與兩位結拜姊妹親自下廚做的,無涯終於知道,她二人是白雲山白雲庵住持的俗家弟子,幼時起便與玄月交好,後來顛道人在軒轅谷建了幾間屋子,三人便一直住在了這裡。

紫衣姑娘就叫紫衣,紅衣姑娘也偏偏就叫紅衣。無涯當時聽了就瞪圓了眼睛望着兩人不能瞬目,心裡暗道,這定然是她們的師父起的名字,當真怪異!難道叫紫衣的便不能穿紅裳,叫紅衣的以後也不能穿紫衣了?

他悄悄對玄月道:“師姐,難怪你叫玄月,原來是因爲你愛穿玄色的衣衫。只不知這個‘月’字是何意?”

他的問話不出所料換來一個大大的白眼。

回到居處,躺在柔軟舒適的大牀上,無涯才得認真打量自己的房間,果然是這裡最奢華的一處。勞乏了一整日,身子陷在雲錦被褥裡更覺疲倦,他滿意地閉上眼睛。

山居生活充實而愜意,幾人白日習武,晚上讀書,偶或遊戲行獵,快樂似神仙。顛道人每隔三兩日便過來傳他們功夫,由玄月監督着習練。

可不想玄月自個兒喜好太多,舉凡五行陣法、陰陽數術、岐黃易容無所不習,將顛道人的諸般本事學了個十成十,每日裡自顧自忙着,檢查他的功課也都是敷衍了事。

無涯樂得偷懶,倒喜歡跟着玄月研究起雜學來。顛道人看了搖頭嘆氣,漸漸也不再教他武功。時日一久,既是正主兒都不說話,大家都裝了傻,再也不提他習武之事。

這些日子玄月不知怎的又迷上了製作一種易容的藥物,整日在後頭的藥廬中摸索,也不讓人靠近。

無涯房中盡是國策、春秋、政要之類書籍,都是他往日裡學着的。在這山野之地居然能看到這些書,多半是師父事先交待下的,他心裡先自不喜。

這日正巧玄月來尋他,便指着滿架的書籍嘟噥道:“我可是來學功夫的!不是來讀書的!”

玄月並不在意,道:“你若當真不讀,搬回我房中就是,害我白花了心思幫你尋來。”

“啊!這些書莫非都是你讀了的?”

“那是自然。”

無涯咂舌,小聲嘟噥道:“男子有德便是才,女子無才便是德!”說完知道自己又觸了黴頭,先向後退了幾步。

玄月一直在打量着無涯的眉眼,嘻嘻笑着,見他逃遠,踏步上前捏着他臉頰,道:“今兒讓你看個好東西。”回身喚道,“進來吧。”

大門打開,進來一人,錦衣粉面,一副憊懶模樣,可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無涯!

無涯駭然瞧着眼前與自己相貌一模一樣的這人,腿腳一軟,跌入椅中,聲音顫抖着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眼前的“無涯”呆了一呆,柔聲道:“無涯,別怕,我只是扮作你的模樣,不會傷你性命!”聽出是紅衣的聲音,無涯這才放下心來,定了定神,看着一旁怒目的玄月,低下了頭。

無涯晚上起來小解,一輪月貼在頭頂,清清亮亮的,特別舒暢。轉頭髮現旁邊玄月的房間還有燈光,便悄悄摸了過去,想尋個機會道個歉。

從半掀起的窗下望去,玄月面色沉靜,手中持着書卷,正望着燭火發愣。大約隔得遠些,她的臉上依稀蘊着一層柔和的光芒,全不似平日裡囂張的惡人模樣。

無涯呆呆地瞧着,竟然不忍打擾。

房內玄月已有所覺,擡眼看過來,淡淡道:“進來吧。”

無涯小心地進了房中,看了看她平和的面色,低聲道:“師姐,今兒白日裡可對不住了。”

“無妨,我不過是剛製成了一種易容藥膏,拿來試試罷了,沒料想……”她說着不覺搖頭,這個師弟的膽子也未免太小了些,實在無趣!

無涯尷尬地左右看看,瞥到桌上半合的書籍,忙岔開話題道:“師姐在讀《女誡》?”他臉上恭謹,心內卻暗笑,難怪她這幾日待自己溫柔和善,原來是想做個閨中淑女。這樣刁蠻的女子,便是學了敬慎四行又有何用,難道還想與那位江湖第一美人爭夫君麼?

“拿了看看……”玄月搖了搖頭,忽然挑眉道,“無涯,我來問你,你生在大富人家,自小熟讀詩書,可知道這德言容功四字於女子有多重要?”

無涯認真地看了看她,確定並非調侃自己,方道:“世人都以此四行對女子嚴苛教諭,認爲它不可或缺。其實這也算是儒典闡述女子修身齊家之道,若是修習得法,也未必不是個……”

“哦?”玄月一邊聽着,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脣邊慢慢綻開了笑,拿起這本小冊子,兩手分別捏着兩角,輕輕撕開,紙頁碎裂的“刺啦”聲成功阻住了無涯的慷慨陳詞。

“‘卑弱’、‘曲從’,‘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真是豈有此理!小烏鴉,你小小年紀,也認爲女子就該依着男子而生麼?”

無涯眼看着幾頁薄宣被她一下下撕成了碎片,散落在地,早已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天下間的女子怕還沒人敢這麼藐視《女四書》的,偏他這位師姐就能將之棄若敝履。

玄月大約累了,捂着嘴打了個哈欠,自語道:“難道那位江湖第一美人也是以四行爲綱麼?”

無涯勉強吞了口唾沫,道:“我聽紫衣姐姐說,這位方女俠出身江南四大莊之首的方家堡,自小接受的都是皇族般的教導,想來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吧。”

“哼!偏她知道嚼舌頭!”玄月忽然想到自己潑辣的模樣都被無涯瞧了去,不覺狠狠瞪了他一眼。

無涯心裡明白,哪裡還敢留下,忙告辭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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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已入了冬。軒轅谷雖仍是綠樹如蔭、繁花遍野,卻也難抵四季的更替,天氣寒涼了許多。

無涯在軒轅谷過得逍遙自在,唯一令他頭痛的便是做雜事。

劈柴、擔水也就罷了,不過多費些力氣,勉強也能做到,偏偏洗衣、煮飯之類的事情玄月也都讓他做。無涯哪裡幹過這些下人的活計,次次都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最後他終於惱了,踢翻了衣盆,潑熄了竈火,回自己房中矇頭大睡去了。

玄月知道了大怒,把他從牀上拽起來,狠狠打了一頓屁股板子,罰他一天不準吃飯。

沒料想無涯這次倒是犟得緊,無論玄月如何威嚇,只說自己是男子漢大丈夫,如何能做女人做的事情,死活就是不答應。

到了第二天,日頭老高了也不見他出門,玄月過來,看他餓得躺在牀上直哼哼,精緻的小臉皺得擠到了一起,心裡一軟,去廚下溫了蔘湯端過來,硬是給他灌了半碗。

“師姐,我不幹!”無涯喝完,背轉身子仍是躺回榻上。玄月氣得把碗摜在桌上,摔上門走了。

夜漸漸深了,谷中已沒了聲息,無涯在牀上翻滾了一陣,腹中越來越難過。桌上的涼茶早已喝乾,午飯前入肚的那碗蔘湯也不知去了哪裡。他一陣傷心一陣怨恨,終於跳起身,悄悄摸出門去。

細密的竹林在清涼的月下透着白森森的寒意,看看玄月等人的房中沒有燈火,無涯使出輕身功夫,踏着七星步溜了出來,直奔不遠處的廚房而去。顫抖着手撲進門,鍋碗蒸籠一件件看過去,竟然沒有剩下任何食物!

方纔早餓得渾身發軟,全靠着一股精氣撐着,這會兒一發現竈間空無一物,失望之下,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向後便倒。滿以爲會結結實實摔在地上,不料卻倒進了一個溫軟的懷抱。睜眼看到熟悉的雙眸,他奮力推開玄月,順着爐竈慢慢滑坐在地,大聲道:“我不幹!”說完眼中委屈的淚水如止不住的清泉一般流下。

紅衣從玄月身後轉出,彎腰摸了摸無涯的腦袋,眨着水靈靈的大眼,低聲道:“可憐的孩子!”

“罷了,不過是個孩子,不做就不做吧!”倚着門框立着的紫衣含着媚麗的笑意,聲音嬌甜膩耳,無涯聽了極爲受用,立即將這位紫衣姐姐升級爲一等一的好人。

玄月嘆了口氣,拉他起身,伸指戳了戳他的腦袋,道:“師姐服了你了!以後不讓你煮飯洗衣就是!來,師姐給你煮麪吃吧。”

無涯大喜,歡快地跳了起來,落下時直接昏倒在玄月的懷裡。失去意識前的一瞬,他最後一個念頭居然是,師姐心腸其實很好……

軒轅谷美如畫卷,細看卻大有乾坤,各處皆佈滿了消息埋伏,屋宇樹木盡是暗合陣法,進退有度,旁人想輕易在谷中來去卻是不易。

無涯最喜四處遊樂,常被困於陣中,找不到出路,每次都到餓得發昏,纔有人尋來接了他回去。吃了幾次虧,他發了狠,便央着玄月將這谷中的機關陣法都教了給他,又認真跟她學習奇門遁甲之術,沒多少日子已能來去自如。

不幾日,無涯又對易容上了心,求師姐教了給他。玄月被他纏急了,便糊弄着他學了個皮毛。這樣見什麼喜歡什麼,到年前下了第一場薄雪時,他已經在幫着玄月分揀草藥了。

顛道人卻趁着雪夜趕了回來,帶給無涯一個好消息。皇帝親征北疆,已打了兩個勝仗,若是一切順利,待春末凱旋迴朝,他師父就能來接他回去了。

無涯聽了很不開心,嘟着嘴道:“師父答允我在此學藝兩年的,我不走!”

顛道人瞧着他稀奇,暗想難不成這小子讓玄月欺負得傻了麼?錦衣玉食不享,卻喜歡在這窮山谷中賴着?

玄月嘿嘿笑道:“只不知小師弟在咱們軒轅谷學到了什麼本事?”

“武……呃……”無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來此半年有餘,除了初來時認真學過幾日武功,後來竟都是跟着玄月屁股後頭摸索邪門外道去了。

爲了證實自己是來學功夫的,無涯從此晨起練武,夜晚讀書,再不間斷。遇上不懂的地方,無涯悄悄去找溫柔媚麗的紫衣姐姐詢問。紫衣仍是笑得眼睛能滴出水來:“去問你師姐!武功她不如我,若是論到這些雜學,可沒幾個人比得上她的!”

無涯只得硬着頭皮去找玄月,讓他吃驚的是,凡是經史子集、政事史籍,乃至兵書戰策,玄月居然大多都讀過,而且見解獨到精闢,竟是比自小就跟着老師學習的自己還要精透!他不覺對這位師姐又多了幾分敬意,感嘆道:“師姐若是身爲男子,定能封將拜相,大展宏圖,盡享榮華!”

玄月斜了他一眼,正色道:“讀書以養氣、以知理、以明志,獨獨不爲稻糧謀!”

經過了一個冬日,無涯的武功學識都是大有進境。顛道人很是滿意,總算能對自己的師弟有所交待了。

剛剛開春,軒轅谷內的花草林木都已復甦,一片春日的豔麗景色。

這日,紫衣和紅衣收拾包裹要出門遊歷,無涯看了很是羨慕,他在谷中呆得久了,也想跟着出去闖蕩江湖。

紫衣媚笑着道:“你去求你師姐,她若是答應了,我就帶你去。”紅衣也在一旁拍手道:“好啊,有你陪着,也有趣得緊!”

剛向玄月開口,就被她氣得狠狠踢了一腳屁股,道:“如果不是有你這個累贅,我也早就下山去了!”

無涯嘿嘿笑着,死皮賴臉地拉着她的手道:“好師姐,我若是不出谷歷練,如何能顯出師姐教的本事。師姐,你就允我去吧!”自從知道了玄月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可沒少賴着她答應自己的要求。

玄月也許久不下山了,聽他央求着,自己也動了心,便去稟明師父,打算帶着無涯一同入關。顛道人卻一反往日的隨意模樣,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們千萬小心,只能遊山玩水,不得涉足江湖紛爭。幾人都鄭重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