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絕不是我剛纔所說的“手槍”,而是一種硬木製成的小弩。
在小弩的凹槽上,扣着一枚小箭,箭頭漆黑而生光,一望便知道上面塗了十分毒的毒藥。
弩的弦被拉得十分緊,那是極具彈力的生牛筋,而扣住弩弦的,只不過是一個小木塞,只消手指一撥,木塞跌落,弩弦便彈直,小箭也曾向前射去。
而從這兩個人所生的角度來看,小節如果射出,將毫無疑問地刺入我的體內!
而那兩隻小木塞,只不過是塞在一個十分淺的凹槽中的,木塞因爲弩弦的緊扣而歪斜,大有可能,因極輕微的震湯而脫落,甚至可能無緣無故,忽然脫落,而我也就糟糕了。
我立即轉過身去,只覺得頭皮發麻,毛髮直豎!
在我的身後,傳來了那兩個人的怪笑聲,我一聲也不敢出,只是心中保佑着,那兩人不要一面笑,一面身子發震而將弩弦的木塞震鬆!
那兩人足足笑了有兩分鐘之久,才停了下來。在我的身後,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接着,我又聽到另外一個人的聲音。
那人所說的是十分純正的英語,道:“衛先生,你那麼早就醒了,非常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我並不出聲,心想那人說“那麼早”,可知我上了飛機還沒有多久。
那人又道:“我們請你到我們的國家去,並沒有惡意,請你不要太緊張。”
我心中大怒,但是卻又沒有法子發作,因此反倒笑了起來,道:“沒有惡意,難道有善意麼?”
從身後那人的聲音聽來,他似乎略感抱歉,只聽得他道:“我們沒有別的法子,我們的上級希望見一見你,請恕我們無能,只能用這個法子請你去了。”
我冷笑道:“現在還沒有到,你別說得太肯定了,可能你用這個法子,仍然請不到我!”
我身後的那人好久不出聲,才道:“衛先生,我認爲如果你要反對我們邀請的話,在飛機上莽動,似乎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那人的說話,十分有理,使我禁不住回過頭去,看一看他是甚麼樣人。
那是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他的樣子,十足是一個殷實的商人,我只向他望了一眼,便立即又轉過頭來,道:“在根本無可選擇的情形之下,我還說得上甚麼好的選擇和壞的選擇麼?”
那人道:“衛先生,我以我個人的一切向你保證,你如果到了我們的國家之中,那是絕對不會受到甚麼傷害的。”
我毫不客氣地反問道:“我的自由呢?”
那人尷尬地笑了起來,難以回答。也就在這時,只聽得“砰”地一聲響,從機艙通向駕駛室的門,被打了開來,只聽得兩個人的驚呼聲,他們叫的是:“天啊,這是甚麼?”
隨着駕駛室的門被打開,一個人已經面青脣白地衝了出來,看那人的樣子,像是駕駛員,但是駕駛位上還有一個人坐着,那麼衝出來的那個,大約是副駕駛員了。
那駕駛員幾乎站不穩,扶住了椅子在發抖。
我身後那人厲聲問道:“甚麼事?”
那人指着窗外,道:“看!看!”
這時候,飛機也開始搖擺起來,在駕駛飛機的那人發出了一陣近乎尖叫的聲音。
而我則聽到了在飛機的馬達聲之外,還有另外一種十分奇特的聲音傳到了耳中,霎時之間,我以爲是飛機的機件發生故障了!
在我身後的那人又厲聲問道:“甚麼事?你將要受到嚴厲的處分,你“
他這一句話未曾講完,便再也講不下去了。
而這時,我也看到了。
我看到了一大羣蜜蜂,大約有千餘隻之多,突然自一團白雲之中冒了出來。
乘坐飛機而看到有飛禽從白雲中冒出來,那已經可以算是奇蹟了,而如今,我們看到的,從白雲中冒出來的,竟是蜜蜂!
而且,那還不是普通的蜜蜂,而是每一隻都極大的巨蜂。
這一大羣巨型蜜蜂,擠着、推着、振動着它們的雙翅,發出了蓋過飛機馬達聲的喧鬧聲,它們的複眼閃耀着充滿了妖氣的光芒,他們黃黑相間的身子,金光閃閃的硬毛,形成了如此可怖的形象,使得人不寒而慄,也令得人呆若木雞。
我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那種變態的巨型蜂,但上一次我所看到的只是一隻,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的大羣。
如今,這一大羣巨型蜂迅即穿出了雲層它們本身也形成了一大團雲:一大團金色、黃色、黑色、以及莫名其妙的,難以形容的色彩所組成的妖雲。
他們離我們的飛機極近,而飛機的馬達聲似乎震怒了它們。
那時,我唯一的感覺便是,飛機開始搖擺和向下落去,當然那是駕駛員被眼前的現象嚇呆了,再也顧不得去駕駛飛機的緣故。
而那時,當然也是我對付敵人的最佳時機,我敢斷言,我就算轉過身去打那兩個人的耳光,他們也會因爲驚呆過度而不覺得的,當然他們更不會向我放射他們手中的毒弩了。
但是,不幸的卻是,我在這時,也呆住了!
蜂羣本來是一直向上飛去的,但這時候,卻有一小部份離開了蜂羣,轉向我們的飛機飛來。巨大的蜂身,撞在機身上、機艙上和機翼上,所發出的聲音,震撼着我們每一個人的神經。
向飛機撞來的蜂羣越來越多,死在飛機的螺旋槳下的巨蜂,更是不計其數,很快地,我們根本無法看到外面的一切了,在機窗之外,全是一對一對,妖形怪狀的大複眼。
這些複眼,像是有着一種穿過玻璃、吞噬我們靈魂的力量,令得我們不覺得飛機正在迅速地向下掉去。
我是唯一未發出可怕的呻吟聲和最早恢復鎮定的一個人,我鎮定過來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向駕駛室望去。
我看到駕駛員的雙手仍然握着駕駛,但是他整個面部的肌膚,卻在簌簌地抖動。
從飛機天旋地轉的那種情形來看,我已知道所餘的機會無多了,我連忙向前衝去,僥倖的是我衝向駕駛室的那幾步中,雖然我的頭撞到了硬物幾次,但是,卻未曾昏了過去。
如果我竟昏了過去的話,我一定和這批人同歸於盡了。我衝進了駕駛室,將駕駛員一把拉起,他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便倒地不起。
我奪過了操縱,先設法使飛機上升,然後,我關了油門,任由飛機滑翔。
飛機的馬達聲停止了之後,包圍在飛機附近,攻擊着飛機的蜂羣,又“嗡嗡”地離了開去。它們幾乎筆直地向上飛去的。一大團黃金色的雲在向上升去,轉眼之間,便沒入更高的雲層之中不見了。
而這時候,飛機是在海面上,離海面極近,我想要挽救都來不及了,我所做到的,只是竭力使機身保持平衡,使飛機滑向水面,而不是機頭撞向海水之中,我做到了這一點。
當機身和海水相觸,發出巨大的聲響,而機翼立即如同刀切一般地斷了下來之後,我衝到了機艙中,抱定了仍然昏迷不醒的陳天遠教授,叫道:“快逃逃!逃命!”
那個看來像是中年商人的人,是繼我之後第二個恢復神智的人,他拋給了我一隻沙發墊,自己也抓了一個,打開了艙門。
機艙門一開,大量的海水,便涌了進來。
那人顯然和我一樣,極富於應付各種反常局面的經驗,我們都緊握住近門的事物,不使自己被涌進機艙來的海水衝進機艙去。
如果我們彼海水衝進機艙,那我們再爬出來的機會,幾乎等於零了。
當機艙中充滿了海水,開始下沉之際,我們一齊冒出了海水,我看到那人一拉沙發墊上的一個掣,“拍”地一聲響,沙發墊爆了開來,成爲一隻充氣的橡皮艇,艇上還有一塑膠袋物事,看來像是食物,我也連忙如法炮製,那沙發墊是特製的逃生工具。
我先將陳天遠教授放上了橡皮艇,我和那人,不約而同地將兩隻橡皮艇推到一齊,栓了起來,我們才上了橡皮艇。
那時候,飛機的一半,已經浸入了水中了。
飛機完全沉沒時所捲起的漩渦,幾乎將橡皮艇掀翻。那兩個神槍手和正副機師,都隨着飛機,沉海底了。
海水迅速地恢復了平靜,我和那中年人,都一聲不出地望着剛纔吞噬了一隻飛機的海面,我相信我和對方的腦中,都同樣地混亂。
好一會,我們才一起擡起頭來,望了對方一眼。
那中年人首先向我伸出手來,道:“錫格林。”
那當然是他的名字,我望着他,並不伸出我的手來。他尷尬地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站在你的位置,我也不願意伸出手來的,因爲你仍是我的俘虜,而我只不過感謝你救了我而已。但是,我認爲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我們還是非握手不可的。”
他所說的“非握手不可”的原因,當然是因爲我們還要在海上度過一段飄流的時間,如果相互敵視,是十分不利的。
我仍然望着他,過了半分鐘之久,我心中終於同意了他的話,和他握了握手。
我心中對那傢伙不禁十分佩服。
我不但佩服錫格林本人,而且佩服錫格林所屬的那個國家。這個國家在國際紛爭中絕不出風頭,有許多人,甚至是政冶家都不去注意亞洲的這一個小國,但這個小國卻在力圖自強。這個國家,擁有像錫格林、G、殷嘉麗這樣的人,是不愁不強的。
我並不是說G、殷嘉麗、錫格林這幾個人的爲人可取。G的愛惜名譽,殷嘉麗的冷酷無情,錫格林到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仍然堅持我是他的俘虜的倔強,這都是不足爲訓的,但是這些人,卻都是一個不擇手段要強大國家所亟需的!
我和錫格林握了手後,道:“誰是誰的俘虜,這個問題不是一個人的片面之見所能決定的,我認爲你絕難和我作對的,錫格林先生!”
錫格林堅決地搖了搖頭,道:“不,你是我的俘虜,我已經向我們的國家發出求救信號了,我們的飛機不久就將發現我們,你如今和我作對,是十分徒然的。”
我沉聲道:“你不必虛言恫嚇我!”
錫格林冷然道:“一點也不,你看這個!”
他拋了一隻罐頭給我,那看來像一罐餅乾,但當我打開盒蓋之後,我便知道錫格林的話不錯了,那是一具無線電發報機。
我聳了聳肩,道:“你的動作倒十分快。”
錫格林道:“這具信號機只能作緊急求救之用,我打開這個掣,總部便收到了信號,無線電操縱的雷達,便可以側出我所在的位置,而來找我們了。”
我冷冷地道:“他們一定會來救你的麼?”
我這樣問,是想探知錫格林的地位是不是很高。錫格林笑了起來,並沒有回答我。
他雖然未曾出聲,但是我也得到了回答。他失聲笑了出來,那證明在他心中,覺得我的問題問得十分之幼稚,那當然說,總部在接到了他的求救信號之後,一定會來救他。他對自己的地位有信心,他是個十分有地位的要人!
他在笑了一下之後,面色又莊肅起來,問道:“衛先生,我們看到的……是幻影麼?”
我知道他是指那大羣巨型的蜜蜂而言的。我苦笑了一下,道:“幻影會攻擊飛機,會發出如此可怕的聲音來麼?”
錫格林默然半晌,道:“這實在太令人難以相信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的?”
我冷笑一聲,道:“你別假惺惺了,你們擄劫陳教授的目的是甚麼?”這時,陳天遠教授像是已開始恢復知覺了。他的眼皮在不斷地跳動着,顯然是竭力想睜開眼來,但是神智卻還未曾十分清醒。
錫格林搖了搖頭,道:“我們不是擄劫,陳教授到了我們的國家中,一定會比任何人更受尊敬,我們會尊他若神,因爲他能賜給我們強大。”
我嘆了一口氣,道:“對了,他能夠賜給你們的國家以剛纔攻擊飛機那樣的蜜蜂,試問,你們國家的人,是以蜜蜂爲食的麼?”
錫格林轉過臉去,並不出聲,我不去睬他,我看到陳天遠的呼吸十分急促,我幫助他作人工呼吸,不到三分鐘,陳天遠教授睜開了眼來。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錫格林,再望了望橡皮艇和茫茫的大海,忽然笑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
任何人在昏迷之後醒來,發現自己竟置身於如今這樣的環境中時,那是一定會以爲自己身在夢境之中的,陳天遠之所以會笑一笑,當然是他心中以爲這樣的夢境是十分可笑的原故。
我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陳教授,你醒來了?你不是在做夢,你的確是在海洋中飄流,但是你必須鎮定,因爲我們就快遇救了。”
陳教授陡地坐了起來,橡皮艇又側了一側,他的臉上在剎那之間,便充滿了驚駭無比的神色,四面看看,急急地問:“你是誰?他是誰?我爲甚麼會在海上,你們在搞甚麼鬼?”
我儘量以簡單的言詞將我和他的處境,向他說明。陳天遠教授恢復了鎮定,鄙夷地望了錫格林一眼,道:“我的助手呢?你們將她怎麼樣了?”
陳天遠所說的“助手”,當然是殷嘉麗了。他以爲自己被人軟禁、劫掠,殷嘉麗的命運,自然也大是不妙了,只怕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切事情的主謀,便是殷嘉麗!
錫格林不出聲,我則苦笑道:“陳教授,關於殷嘉麗,故事可太長了。”
陳天遠瞪着眼,我又道:“首先,她不是中國人,你知道麼?”
陳天遠叫道:“不是中國人,這太可笑了。”
我繼續道:“她隸屬於她自己國家的特務機構,她獲悉你研究工作的一切,當你的研究工作有了成就之後,她就開始行動包括軟禁你,以及將你劫擄到她的國家中去!”
陳天遠的面色甚怒,看來他要狠狠地叱責我了。但是錫格林卻沉聲道:“衛先生說得不錯,N十七殷嘉麗是我們國家最好的情報人員之一。”
陳天遠的怒容漸漸褪去,過了好半晌,他才喃喃地道:“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奇事,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拍了拍他的手臂,道:“陳教授,人心難料,這本來不算甚麼奇事,你在地球上所創造的一切,纔算是奇事哩!”
陳天遠顯然還不知道他自己創出了甚麼奇蹟來,他反問道:“那創造了甚麼?”
我道:“你將海王星上生物的生活方式,帶到地球上來了,你可知道麼?”
陳天遠的神情,興奮之極,道:“你說甚麼,我成功了麼?我成功了麼?那窩蜜蜂怎麼樣了?”
“那窩蜜蜂?”這一次輪到我來訝異了:“你怎麼知道事情和蜜蜂有關?”
“我當然知道,我最後的一項實驗,是將我在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地球上所沒有的你知道,是一種激素,是生命的源泉注射進一窩蜜蜂之中,我的紀錄是注射了一千零八十七隻,包括蜂后在內,告訴我,它們怎麼樣了?”
我望着陳天遠,半晌說不出話來。
原來,那羣蜜蜂變得如此巨型,殺人、搗亂、攻擊飛機、在雲層中穿進穿出,這一切,絕不是偶然形成的,而是陳天遠他在實驗室中培養出來的新激素,射進了蜜蜂體內的結果!
我先不將那羣蜜蜂怎樣了的情形說出來,反問道:“在你的想像之中,會怎樣呢?“
陳天遠的神色十分興奮,他不像是在海面之上,坐在橡皮艇上,而像是在一個十分莊嚴的科學會議之上,發表演說。
他大聲道:“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地球上的生物根本受不了這種激素之侵入體內,那羣蜜蜂早已全數死亡了。”
我再問道:“第二個可能呢?”
陳天遠道:“第二個可能是,這種新的激素進入了蜜蜂的體內,便改變了蜜蜂的生活方式,使蜜蜂變成完全另一種生物。”
我仍然問道:“你以爲這羣蜜蜂會採取怎樣的生活方式呢?”
陳天遠道:“對你來說,這可能是難以想像的,它可能分裂、吞噬,一個蜜蜂會像一個細胞一樣分裂爲二,這你難以想像吧?當然,分裂爲二之後,形狀可能大不相同了,變成了地球上從來也未曾見過的生物,但卻仍是組織健全的生物!”
我再追問道:“他們分裂吞噬之後的結果又怎麼樣呢?”
陳天遠搓着手,道:“如果我的推斷不錯,他們將迅速地長大。”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大聲地叫道:“你明知有這樣的結果,你還從事這樣的實驗?“
陳天遠被我憤怒的態度弄得莫名其妙,道:“年輕人,你發甚麼脾氣,我那羣蜜蜂,究竟怎麼樣了?”
我道:“好,我來告訴你,你那羣蜜蜂在經過分裂之後,樣子並沒有變,它們仍是蜜蜂。”
陳天遠發出了一聲歡嘯,道:“好啊,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道:“好的事情還在後面哩,他們變成了長達一英以上!”
我看看陳天遠的反應,只見他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也不知道他是興奮,還是驚愕。我續道:“他們之中,有的成了兇手,將他們的尾刺,當作牛肉刀一樣地刺進了人的身中。”
陳天遠的面色開始蒼白。
我又道:“幸而成爲兇手的不多,但是已夠了。尚餘的在天空中自由飛翔,剛纔便曾攻擊我們的飛機,如果我們全葬身海底的話,那更加是『太好了』。如今的問題便是,你如何收拾這羣『太好了』的蜜蜂!”
陳天遠教授一聲不出,他的身子在微微地發抖着,半晌,他纔講了一句話。
你猜他講了甚麼話?他是在後悔麼?完全不!他以朗誦的聲調道:“啊,生命的確太奇妙了。”
我還未及講話,陳天遠便又抓住了我的手,道:“你可知道,自此以後,地球上整個生活程序,已經存在着幾百萬年的一切,全都要打破了麼?”
我不能不感到駕愕,道:“陳教授,你難道希望這種情形出現麼?”
陳天遠道:“我不能不指出,不是我希望,而是這種情形,已經發生了!”
我道:“幸而只發生在蜜蜂身上。”
陳天遠教授望着我,半晌不出聲,我從他的神情上,從他眼中的那種神采上,發現事情絕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樣簡單。
我立即下意識地感到,還有一些事,那些事一定是極其可怕、極其駭人的,陳教授正藏在心中,而未曾向我講出來。
一個在事業上有了極度的成就,而這種成就足以影響成千萬人生活的人,不論他所從事的事業是政治還是科學,這人多少都帶有幾分反常的瘋狂性的,這種瘋狂性所表現的最明顯的一點,便是受影響的千千萬萬人引以爲苦的事,在那個人而言,他卻引以爲樂,因爲這是他的成功,他一個人能使千千萬萬人改變了過去的一切!
如今,我也在陳天遠教授的眼光中發現了這種近乎瘋狂的神采。
我立即道:“你對我的話有甚麼意見?爲甚麼你只是望着我?”
陳教授的神情,像是在聽了一個非笑不可的笑話之後,在竭力地忍着笑。
他道:“你剛纔說,這種情形,幸而只是發生在蜜蜂的身上?”
我點了點頭,道:“是的,如果是一隻貓,它的身體大了這麼多倍,那就不堪設想了。”用貓來做比喻,這是符強生說的。
陳教授一聽,突然“轟”地笑了起來,他笑得那麼大聲,以致才笑了幾下,便劇烈地咳了起來。他怪聲叫道:“一隻貓,哈哈,一隻貓……”他不斷地重複着“一隻貓”這三個字,我實在忍不住,陡地撥起了一掬海水,淋在他的頭上。
陳天遠的笑聲止住,但是卻仍然用那種奇異的眼光望着我,我大聲喝問道:“你笑甚麼?”
陳天遠道:“一隻貓,你說是一隻貓,我是說六個怪物。”陳天遠的話,令我莫名其妙,“六個怪物”,這是甚麼意思?
我望了望錫格林,錫格林雖然一直不出聲,但是我們的話,他卻一直在用心聽着的。
這時,我向他望去,他立即搖了搖頭,顯然他也不知陳天遠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
我立即反問道:“甚麼叫六個怪物?”
陳教授又笑了起來,道:“你問我笑甚麼,我就是笑,在地球上已多了六個怪物,那堪稱真正的怪物,他們的形狀,它們的形狀”我截斷了他的話頭,道:“你究竟在說甚麼?”
陳天遠仍是講的那幾句話,他道:“我是說地球上到如今爲止,至少多了六個怪物,而這六個怪物的形狀,是任何地球人所難以想像的,連我在內,也不知他們的形狀,它們或者是球形、有着幾千隻眼睛,或者全身只是一隻眼睛,或者是一根金光閃閃的硬毛,但是碩大無朋,或者是一團稀漿,蠕蠕而動……”
我高叫道:“好了,好了,就算有那樣的怪物,它們從何而來?”
陳天遠的回答,十分簡單,道:“人變的。”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死人變的。”
剛纔陳天遠的話,也不免令我毛骨悚然,但是我這時,聽得他說怪物是“死人變的”,我心中不禁咀咒了一聲,道:“閉上你的鳥嘴!”
陳教授像是受了冤枉也似地大叫起來,道:“真的是死人變的,那六個死人,就是你剛纔說,死在巨蜂刺下的六個人,剛纔是你說的,你忘記了麼?”
我怔了一怔,道:“是我說的,怎麼樣,那六個人怎麼樣了?”
陳天遠道:“他們死了,當然被埋葬了,是不是?可是實際上,他們卻沒有死,就在他們舊的生命結束之際,他們新的生命開始了。”
我雙手按在陳天遠的肩上,將他的身子猛烈地搖撼着,叫道:“你說,你將事情的經過爽爽快快地說出來,你快些說!”
陳天遠像是做了一件成功的惡作劇一樣,又笑了起來,道:“當他們六個人,被巨蜂刺中之後,他們立即死了,是不是?但與此同時,從蜂刺而分泌的一些蜜蜂體液進入了那被刺人的體內“
我才聽到這裡,便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
陳天遠續道:“在進入被刺人的血液中,必然有着那種第一次在地球上出現的新蛋白質、新激素,只消一個單細胞就夠了,那個單細胞先會兇狠地吞噬人體內的細胞,長大,長大……”
這時候,我覺得毛髮直豎。
陳天遠的聲音也變得尖銳,道:“等到人體的細胞已給它吞噬完,那時,人不見了,而這個新細胞,當然也長大了,它是甚麼形狀,你能夠想像麼?”
我覺出橡皮艇在震動,當然我不必諱言,我的身子在劇烈地發抖,但如果只是我一個人在發抖,艇是不會震動的,看來錫格林也和我一樣。
我們兩人都不說話,這個細胞照陳教授的說法所形成的怪物,究竟是甚麼樣子,我和錫格林兩人,當然無法想像。
陳天遠繼續道:“當然,這六個怪物如今可能還不爲人所知。因爲體是被埋在地下,這一切變化,也全是在地下進行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說,他們一定會破土而出,他們在破土而出之後,仍然會進行分裂吞噬的生長循環,他們不需要外來的食物,本身便能夠迅速地長大,他們可以大到甚麼程度爲止,那是絕沒有人可以知道的,如果他們的形狀竟是流漿也似的東西,那麼他們總有一天會覆蓋地球的表面,他們“
我實在沒有法子再繼續聽下去了,我大聲喝道:“住口!”我竟用力地在陳天遠教授的臉上摑了一掌,以制止他那種狂性的論測。
陳天遠立時停了下來,他只是冷冷地望着我,好半晌,才道:“抱歉得很,這一切,將全是事實,而不是我的幻想。”
我想不出甚麼話來回答陳天遠纔好。而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軋軋的飛機聲,一架水上飛機飛過來。錫格林用他還在顫抖着的手,取起了一柄信號槍,向天放了一槍。
一溜紅冒向天空,那架水上飛機在空中盤旋了一轉,開始降落,我和錫格林兩人,向停住了的水上飛機揮着手,表示歡迎。
我明知這架水上飛機是來自錫格林的國家的,也就是說我如果上了這架飛機,我的身份,仍然是“被請”的“客人”,但是我還是對這架飛機表示了歡迎,因爲看到了這架飛機,使我感到我還在人間,而在聽了陳天遠的話後,我幾乎有些疑心自己是置身鬼域了!
從水上飛機上有人下來,駕着快艇,將我們三人,一齊載回機艙。
陳天遠教授自從講了那句“我抱歉,這全是事實”之後,便一言不發,看他的神情,像是正在做夢一樣。我到了機上,便道:“錫格林先生,請你快和殷嘉麗N十七聯絡。”
錫格林望了望我,道:“我們總部從來不和她發生直接的聯繫,你有甚麼事?”
我道:“那麼,請讓我使用無線電通話設備,我要和傑克中校通話。”
錫格林在上了飛機之後,已經恢復了鎮定,他冷冷地說:“不能,在這件事情上,傑克是我們的敵人,兩方人想將一切新的事物據爲己有,但是這次,他們卻非失敗不可了。”
我幾乎是在大聲咆哮,道:“不是甚麼新的事物,而是,是……六個怪物。”
錫格林問我:“你相信陳教授的話麼?”
我立即反問道:“在陳教授講的時候,你有絲毫不信的表示麼?”
錫格林不再出聲,我又道:“我要和傑克通電話,不是爲了別的,只是爲了要證實陳教授的話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有那種怪物的話,那麼我們便可以趁它們未大到足以毀滅地球之前,將之消滅。”
我道:“這不是東方人、西方人的問題,難道這怪物會只毀滅西方人,而留下東方人做他們的展覽品麼?”
錫格林的面色蒼白,道:“你……說得太過分了。”
我大聲道:“一點也不,現在你可准許我使用無線電通話麼?”
錫格林考慮了一會,道:“等到了我們的總部之後,我可以答應你和傑克通話。”他轉過身去,面對陳天遠,道:“教授先生,我們的國家是一個小國家,但是卻希望得到你的智慧,正由於我們是小國家,因此我們只好用這種辦法請你來,但我們一定盡我們的可能,對你尊敬,我相信你一定會諒解我們那種小國家急於求成的心情的。”
陳天遠呆呆地望着錫格林,對錫格林的話,完全不置可否。
錫格林顯然有些尷尬,他又道:“我們會盡一切力量給你工作環境的方便,我們想要你培養出來的那種新生命。”
陳天遠突然笑了出來,道:“那你們何必這樣子做?我想,不到三個月,世界上大概已充滿了這種新生命了,它將比水、比空氣更普通,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還何必要我。”
錫格林大聲道:“教授先生,你是在說笑。”
陳天遠的回答仍然很簡單:“不幸得很,這將是事實。”
錫格林不再說甚麼,陳天遠只是望着窗外,我則心急地站起又坐下,只盼飛機快生着陸,我便可以和傑克中校通話了。
飛機終於在一個規模相當大,但一看便可以看得出管理得十分完善的機場上着落,在機場上,已排列着兩排武裝士兵,我們三人下了機,武裝士兵的指揮官立即高聲喝令,向錫格林致敬。
錫格林請我們兩人,登上了一輛十分華貴的汽車,在幽靜而整潔的街道上馳着,到了一幢大建物之前,我和陳天遠便分了手。
陳天遠被兩人彬彬有禮地招呼着,到甚麼地方去,我也不知道,我則由錫格林帶着,來到了通訊室中,不到三分鐘,我已和傑克在通話了。
傑克的聲音,聽來十分清晰,他顯然不知道我的處境,問道:“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可曾見到了陳教授?”
我急不及待地問道:“傑克,那六個死人怎麼樣了?”
我沒頭沒腦的一問,一定令得傑克呆了,因爲他過了片刻,才道:“該死,甚麼六個死人?”
我道:“就是死在巨蜂蜂刺之下的六個死人。”
傑克大聲道:“當然埋葬了!”
傑克顯然不知這問題的嚴重,所以他還以爲我問得無聊。本來,我是應該先將陳天遠的話,向他轉述一番的,可是這時候,我因爲驚駭的關係,已經失去了有條理的思考能力了。
我只是追問道:“他們被埋葬在甚麼地方?”
傑克道:“怎麼哩,你可是喝醉酒了,還是你剛受了甚麼刺激?”
我不理會傑克的諷刺,仍堅持着道:“他們被埋葬在甚麼地方,你快說,快說。”
傑克的聲音顯得十分無可奈何,道:“五個警方人員,葬在穴墓中。那個身份不明的人,則已經被火化了。”我聽得其中一個人已被火化,那麼那種新的激素,當然也不再存在了。可是還有五個,那五個可能已變成了亙古未有的怪物。
我忙又道:“傑克,快去看看他們,去看他們。”
傑克的聲音,表示他的忍耐力已到了最大的限度了,他大聲地叫道:“去看甚麼人?衛斯理,你要我去看甚麼人?”
我道:“當然是那五個死人。”
傑克咆哮道:“好了,夠了,願你在地獄中與他們相見。”“拍”地一聲,傑克竟然收了線。
我的額上,不禁沁出汗來,我轉過頭來向錫格林道:“傑克不相信。我必須趕回去,趕回去看那五個死人是不是真的起了變化。”
錫格林沉思了一會,搖了搖頭,道:“陳教授的話未必可靠,你既然來到了我們的國度“
我不等他講完,便高聲叫道:“你必須讓我回去,即使陳教授所料斷的不是事實,你也得讓我去看一看。你要知道,這種怪物如果不及時消滅的話,地球上將沒有人類可以生存,國家不分大小,也都完結了。”
我已經講得十分用勁了,可是錫格林卻還是頑固地搖了搖頭。
我是深信陳天遠教授的話的,因爲我見過的怪事多,再怪誕不經的事,事實上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因爲我們之所謂“怪誕不經”,是以人類現有的知識水準來衡量的,在人類現有知識範圍內的事情,便被認爲合情合理,超乎人類現有知識範圍之上的,便被認爲“怪誕不經”,但是人類現在的知識,是何等的貧乏!
六百年前,地球是圓的學說,被認爲是怪誕不經的,而你如果向一百年之前的人提及電視這樣的東西,你當然會被當作神經病,這便是人類知識貧乏,但卻要將自己不知的東西,目爲“荒誕不經”的好例子。
我相信陳天遠的料斷,因之我也深信這世上,正有五個不可知的怪物在成長中,如果不將他們及早消滅,那將替全人類帶來巨大的災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