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元軒打開內室門,四公子沒在屋內。他目光掃了一圈也沒見着人,轉頭一看,桌子上留着一封信和一個物件。
元軒打開信,上面是四公子的親筆:“鴻凌,我有事,離開數日,有任何困難可來鄴城找我。”
這物件像是塊腰牌,呈色金黃,他在南樑見過,像是皇宮之物,正是皇室族人的腰牌。
他正要細看,突然讖窨發出低鳴,他忙把腰牌和信揣在懷裡,匆忙出了門。
片刻後,他站在皇宮的屋頂,盯着一處,久久凝視。
昨晚他用玲瓏魄給宮中的一個人下了蠱,這種蠱叫“瘋蠱”,是他在南樑時研製出的一種蠱毒,此蠱毒能迷惑心智,患得患失,時間長了,便會神智失常,這是他第一次用在人身上,也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殺高洋於無形!
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呵斥讓元軒倏然回過神,他擡眸望去,纔想起自己此時是在皇宮,十幾年前的積怨像夢魘,總揮之不去,他搖了搖頭,呼出一口氣,目光落在宮門口,這時宮門處出現一羣人,兩個囚犯模樣的人被一羣士兵打的半死,正往死牢裡送。
倘若眼前的事發生在民間,元軒定會出手相救,眼前卻是在守衛森嚴的皇宮,他的行蹤甚爲謹密,一旦敗露就很難再次催動瘋蠱,元軒看了一眼兩個拖着腳鏈遍體鱗傷的囚犯,正準備離開,突然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從那邊傳過來。
“還給我!求求你還給我!”女子哀求着跪在地上。
“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還敢留着!”士兵吼道,“你配嗎?”
“別的東西我可以給你,這個還給我吧!”女子顫抖着聲音喊道。
士兵嬉笑着戲虐道:“你父蘭京咎由自取,且犯下滔天大罪,若不是你廚藝還算過得去,皇上會留你到現在?皇上下令明日將你們處斬,你還留着這個做什麼,陪葬嗎?不如留給我們,興許還能替你們留個全屍!”
元軒眼神微怒,倏地躍起,而後輕飄飄的落在士兵身後,擡手一揮,不待幾個士兵睜眼看清來人,瞬間便轟然倒下。
元軒兩隻手揪着蘭夕和蘭停躍過屋頂:”走!“
夜幕之下,黑色暗隱飄忽浮動,元軒飛檐走壁,須臾,三人已落至荒郊之外百里之遙。
“這是你的東西,拿好。”元軒把從士兵手裡拿回來的紅珊瑚珠子放在蘭夕手裡。
衣衫襤褸的蘭停不解的看了看元軒,轉頭看着蘭夕,問道:“······姐姐,他,他是何人?”
“謝謝!”蘭夕拉着蘭停朝元軒頜首,道,“請問恩人高姓大名?”
“無妨,你們快走吧,離開北齊,逃得越遠越好。”元軒說着轉身,留下一句,“追兵很快就來了,快走!”
“······很多年前有個叫元天策的人對我們有恩,”蘭夕道,“所以,我們不想失去他留給我們的東西······”
聽到這句,元軒一怔,猛地回頭看了一眼蘭夕,此刻蘭夕被他的舉動嚇得擡起頭,見眼前的少年下脣左下角,有芝麻粒大小的一顆硃砂痣,這個嘴角硃砂痣真的很好看,襯托得元軒更有魅力,嘴角的這顆痣看起來像脣釘,非常可愛迷人。
半晌,蘭夕難以置信的驚喜道:“你,你是,元······元天策?”
元軒一頭霧水,摸了摸高挺的鼻尖:“我們以前見過?”
“肉包子!惡狗!······這個,這個紅珊瑚珠子,是你給我的,你不記得了?”
元軒不關心這個,他兀自思量了一會,問道:“你父親是高澄身邊的御廚蘭京?你們怎麼會落在高洋手裡?”
蘭夕道:“我在幼時聽父親說,高澄以大將軍身份兼相國,封齊王,並加殊禮,即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作爲人臣而言,其權位幾乎已臻頂峰,高澄遂與親信們開始密商正式奪取元氏政權。“
“那年十二月寒山之戰後,高澄俘獲了當時南樑徐州刺史蘭欽的兒子就是我父親蘭京作爲他的奴隸,在東柏堂的廚房裡幹活。起初高澄非常寵愛我父親,祖父派人來請求給父親贖身,被高澄一口回絕。後來祖父死了,侯景禍亂南樑,父親多次請求回國,都被高澄令人杖責,又威脅說,再來訴求就殺了他。”
“父親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又想到昔日高澄對他的好處,心理落差太大,怨懟更深,於是和廚房裡的六個奴隸合謀,準備刺殺高澄。另外,父親的弟弟蘭改是高洋身邊的帶刀侍衛,父親和叔叔準備一前一後,各自殺掉高澄兄弟,”
“武定七年八月從潁川前線凱旋班師後的高澄正與親信大臣們在北城東柏堂內密謀禪代東魏之事,父親假裝入內送食,趁機察看情況。高澄認爲他行動鬼祟,對他產生了懷疑,令他退下,並對在座的人說道,我昨夜夢見這個奴才用刀砍我,看來我得處死他。父親在外面偷聽到這句話,更下定了先下手爲強的決心。”
“於是藏刀於盤底,再度送食。高澄怒道,我沒有下令,你怎麼一再進來?父親直接對他說,我來殺你!隨即朝就準備動手。而後楊愔最先逃脫,崔季舒躲到一邊,陳元康以身體遮擋高澄,被刺成重傷,高澄從牀上躍下時崴傷了腳無法逃走,只得鑽入大牀底下躲避。”
“父親的六名同黨隨即趕來,將前來營救高澄的兩名侍衛長砍得一死一傷,衆人一齊掀開大牀,將高澄殺死,父親和同黨雖然旋即被聞迅趕來的高洋斬殺,但高澄卻早已身亡,其實這一切都是高洋安排的,他利用我父親殺了高澄,幫他剷除異己,他好成功上位安心做皇帝!”
“父親死後,高洋對蘭氏家族大肆殺戮,我和弟弟便逃了出來,流落在街頭走投無路時遇到了你,這顆紅珊瑚珠我沒捨得變賣,一直留着,沒想到今日會再遇到你!”
元軒想起來了。
很多年前他髒兮兮的手拿着被狗咬過的肉包子,死命的在長街上狂奔,他穿過人羣,在人們議論紛紛聲中踏着漫天沸騰翻飛的塵土,想甩掉身後追來的惡狗,眼看那狗凶神惡煞就要撲過來咬他,突然像是被什麼給挾制住一般,嗷嗷嗷的叫了幾聲繼而頓在原地轉起了圈,須臾,調轉方向朝另一個方向奔去。
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喘着氣,有點不敢相信的探出頭,生怕那惡狗再回來,他盯着長街盡頭看了許久,確定那惡狗已消失無蹤,才筋疲力盡的跌坐在街邊地上,他拿起手裡半個破碎的肉包子,正要往嘴裡送,突然身邊一個哭聲傳來。
“姐姐,我餓。”
“阿停,再忍忍。”
“可是,我真的好餓!”
“······”
少女無奈的摟着幼小的弟弟,抿了抿乾裂的脣。
看見這一幕,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肉包子,這是從惡狗嘴裡搶過來的,爲了這個肉包子,他不惜被惡狗嘶咬,他嚥了口唾沫,拿着所剩無幾的肉包子走到少女的弟弟身前,道:“給你。”
少女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他手中慘不忍睹的包子,不待她回過神狐疑,弟弟已倏地從元軒手中奪過包子往嘴裡塞。
“阿停······”
蘭夕欲言又止,她將目光再次落在面前施捨包子的少年臉上,他看起來有些髒,微紅的下嘴脣下面有顆極小的美人痣,身上的衣服雖破爛不堪,但難掩其服飾質地的華貴之氣。
“謝謝你!”
元軒稚嫩的小臉笑了笑:“你們不嫌棄就好,這個包子有點髒,我是從狗嘴裡搶過來的。”
“啊?”蘭夕十分驚詫,“你爲什麼······”
“我沒有銀子。”
這時從元軒髮辮上落下來一顆紅珊瑚珠子。
元軒和蘭夕同時看向滾落在地上的珊瑚珠,少頃,元軒撿起紅珊瑚珠子,他嘆了口氣,這顆紅珊瑚珠子是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還是四年前落入邙山谷底時唯一沒有遺落的物件,他把紅珊瑚珠子放在蘭夕手中:“這個給你。”
他轉過身準備離開,蘭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叫蘭夕,這是我弟弟蘭停。”
“元天策。”少年說完邁步朝長街走去。
他能從邙山谷底活着出來已是萬幸,四年裡,只有他自己知道經歷了什麼,然而他卻始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邙山谷底出來的。
雖然眼下流落街頭,從惡狗嘴裡奪食,至少他得以重生!
突然,天空下起了豆大的雨,長街上的人們紛紛找地方避雨,元軒卻不知往哪裡去,他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乞丐,人人厭棄。
他站在雨中,眼神迷離,就在這時,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馬車的簾子被掀起,一個男子問道:“你可是元懷之子?”
元軒頓住,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雨水淋溼了他的雙眼,他躊躇片刻,答道:“——不是。”
聞言,那人不由分說,吩咐下人將元軒帶上了馬車,暴雨如柱,元軒在馬車內驚魂未定,那人慈愛的拍了拍他的肩:“莫怕!我與你父元懷是莫逆之交,我曾是北魏皇帝元善見的臣子,你皇爺爺元善見曾對我有恩,高洋殘害北魏皇室,我聽說了你父親和你之事,就在這附近找了你很久,今日總算找到你了!”
提及北魏皇室,元軒五內俱焚,但見眼前自稱侯景的人慈眉善目,看着也不想壞人,與那高洋絕非是一條道上的,心道自己流離失所不妨先跟着他再另作打算。
馬車搖搖晃晃在大雨滂沱之中,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座山上,雨漸漸的停了。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住, 侯景下了馬車往山上走,元天策跟在他身後,侯景道:“此山盛產玉石,山下盛產金和銅,山裡有一隻怪獸,長得像牛,尾巴是紅的,山裡還有一種鳥,羽毛上有五彩的花紋,附近的水中盛產鯽魚,吃了它能夠增強內力修爲。山上遍佈着丹木,葉子是圓的,莖是紅的,開的花是黃色的,結的果實是紅色的,果實的味道像蜜糖一樣甜,人吃了它不會感到飢餓,雖比不上人蔘果和蟠桃,但它能強身健體提升靈力。丹水就發源於這座山,之後向西流注入福澤泉,丹水中有大量的玉石,這裡有瓊漿玉液涌出,到處沸沸騰騰的,玉液會生成綠色的玉石,用涌出的玉液澆灌丹木,長到第五年的時候,丹木就會開出五彩清麗的花朵,還會結出磬香芬芳的五種味道的果實。丹水中產的玉石堅硬精密,溫潤通透富有光澤,五彩光澤能調和剛柔,能抵禦不詳之氣的侵襲。”
元天策看着這片仙山,躊躇滿志。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元軒站在一條溪邊,他是第一次看見丹木開花。
溪上籠罩着一層薄霧,遠遠的,他看見一個人影往這邊走來。頓時,溪上的霧像花一般綻放,開出無數朵花瓣,靈動,閃耀,動聽,那個人影漸漸清晰,緩緩走近,來到溪邊。
“師傅!”
侯景看見元軒,微微笑了笑,走到元軒跟前,看了看他手中的讖窨劍,擡手撫着他的頭髮。
就在這時,山那邊飄過來一陣語波,侯景頓了頓,片刻後他點了點頭,像是在與某人隔空對話。此刻他心中已有決策,金木水火土五方霸主都與元軒頗有淵源,侯景看着元軒心道:“舉世皆濁我獨清,這世道之無常,唯有自己去領悟了。”
元軒俊秀清徹,秋水爲神玉爲骨,站在山巔的美少年,好似黃綬一神仙,又仿若貴公子,氣着蒼梧山,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充耳琇瑩如金如錫,如壁如星,積石如玉,列鬆如翠郎豔獨絕。
好一個金枝玉葉的富貴公子。
此時山上薄霧漸漸散開,然而,清晰的畫面只是暫時的。霧氣隨着空中奇異的景象又慢慢濃郁了起來,幾條巨龍若隱若現的盤旋在空中,在霧氣深處,在虛無縹緲峰附近,就在同一時刻,響起無數激烈、振奮的嘯聲與歡吼。
像是在慶賀某一件驚天動地的曠古奇事,寂靜無聲人煙稀少的雲深不知處,原來還隱藏着這麼多的飛禽走獸,迷霧中處處是翅膀撲閃百獸奔跑撞斷參天大樹的聲音,還有隱藏的聞所未聞的龍嘯鳳鳴之聲。
虛無飄渺峰數十道山峰,巨龍只盯在這裡,時隔千萬年,它就是爲了找到它想要找到的那個人,怎能不激動,怎能移開目光。
一條很粗的光柱緩緩落下,那光柱帶着一片片的花紋,表面是金黃色的,裡面則是神秘的五彩斑斕,巨龍緩緩靠近,光柱越來越清晰,原來是巨龍的前臂,它的利爪卻被隱藏了起來,看不到一絲戾氣,它的前臂彷彿想要撫摸元軒,卻又有些遲疑。
元軒站在侯景身旁,這時,侯景身邊跟着的小丫頭道:“侯爺,他是誰?”
“他叫元天策,是你師兄。”
此後,當元軒修道時,鄭夢瑤便會在他身側旁聽: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老人得到安頓,朋友對自己信任,年輕人對自己懷念,真正的智慧,面對人心,你擁有什麼樣的判斷力。面對每一個人以及他背後的歷史,順着他心靈上每一條隱秘的紋路走進他內心的那些歡喜和憂愁。”
“同樣是吃飯,有些人是充飢,有些人是美食,同樣是睡覺,有些人是休息,有些人是做夢。以德報怨,何如?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巧言令色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不怕別人不瞭解自己,只怕自己不瞭解別人。已道德教化來治理政事,就可以像北極星那樣,被羣星環繞。君子不器,君子不像器具那樣只要單一的用途。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
“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爲,無勇也。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君子沒有什麼可與人爭的事情,這就是君子。朝聞道,夕死可以,早晨得知了道,就是當天晚上死去也可以,”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君子明白大義,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君子說話要謹慎,德不孤,必有鄰,友道德的人不會孤立,有些人的一生用來銘刻仇恨,所以他很難得到幸福,有些人的一生用來銘刻幸福,所以他的生命充滿感恩。”
侯景問道:“何爲仁愛?”
元軒侃侃而談:“仁愛,是一種人格情懷,高風亮節,胸懷大志,深刻,博雅,有使命,有擔當的遠大情懷。”
戰火連綿不斷,攻城的兵車發出隆隆的響聲,戰靴踩過倒在血泊之中的屍體,無數兵馬擁擠在一起,踩着越來越厚的屍體出征的士兵用滿是鮮血的手把弓箭跨在腰間,塵土飛揚瀰漫不見曾經繁華的長街,侯景當年和高歡都是元善見身邊的臣子,北魏滅亡後,高歡之子高洋忌憚侯景,怕他叛變北齊,想盡各種辦法排擠打壓他,侯景一氣之下就逃離北齊來到南朝深山,他要未雨綢繆,因爲他有十足的把握去顛覆南朝。
攻城,屠城,逃命,親人骨肉流離失所。
要開疆擴土南征北討,改朝換代,兵卒征戰不休,新鬼喊冤舊鬼啼哭,陰天下雨時哀號聲悽慘聲遍地啾啾,戰亂之中,城裡王孫、大官慌忙逃跑躲避,在逃命打斷金鞭累死九馬的時候,皇室王孫們很多都被拋棄不能上路。
遠離塵世的紛爭,雖不能錦衣玉食,卻也粗茶淡飯隱世怡然,在每一個清晨醒來、烈日炎炎、夏雷陣陣、冬雪淒寒,暮鼓聲聲中,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
······
元軒想到這,拉起蘭夕、蘭亭姐弟,道:“我知道一個地方,你們暫且在那裡安身,等傷養好就離開這裡。”
“元公子,謝謝你!”蘭停清秀的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
便在此時,一道厲喝猶如炸雷:”給朕全部拿下!“
頓時,四面鋪天蓋地的寒光暴現,數不清的腳步聲蜂擁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