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縱馬逃亡急 投仇憶舊悲

江浪因身子有傷,再加上手腳不便,由牆上摔下來的勢子過於急猛,一時爬不起來。

夏侯芬原已飛縱而出,見狀只得折回來,快疾地把他由地上拖起來。

“你怎麼啦?”她焦急地扯着他,無可奈何地咬着牙道,“好吧,我揹着你就是了!”

說完,也不管江浪願不願意,寶劍交到了左手,右手託着他兩手當中的鎖鏈向上一伸,已把江浪六尺許的壯大軀體背在背上。接着足下就勢加勁,飛也似的縱身撲出人羣!

他二人剛剛撲出不遠,以丁七爲首的七名大漢,也相繼躍出牆外。

但見幾名煞神般的惡漢,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紛紛閃身讓路。

七名大漢一路吆喝着,舞刀揮劍,直循着夏侯芬逃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等到他們消失之後,才見大羣官兵從提督衙門裡紛紛奔出。另有一隊快馬,在一名武弁的指揮下,由側門馳出,循着人們手指處追了過去,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了!

在一陣急劇猛烈的快馬奔馳之後,夏侯芬徐徐勒住了馬繮。

**的這匹“捲毛青”一個勁兒地打着噗嗜,在一處偏僻的水塘青草地上停了下來。

活這麼大,像這樣抱着個大男人,騎在一匹馬上跑,還是第一次!

先時還不覺得,可是現在一旦突然想到,她可就有些害臊了!

江浪由馬背上躍下來,鎖鏈子嘩啦一響,他差點坐了個屁股蹲兒。

夏侯芬忍不住抿嘴笑了笑,卻又繃住了臉。她一個人轉過身子來,走到水塘旁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

那匹馬自動地走到池邊喝水。

江浪怔了一下,還拿不準對方是什麼意思,便訕訕地走了過去。

夏侯芬回過身子來,道:

“你也太不小心了!以你這身本事,怎麼會落在他們手裡,要不是我今天早晨得着消息快馬趕來,再晚上一步,你這條命可就完了!”

江浪嘆息了一聲,搖搖頭不想多說什麼。

夏侯芬道:“那位裘兄呢?”

江浪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問你話呢,怎麼低着頭不吱聲!”

江浪苦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道:“死了!”

“死了?”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是說哪個人死了?”

“裘拜弟!”

“裘方?你是說跟你在一塊兒的那位裘兄?”

“就是他。”江浪慘笑了一下,又緩緩地垂下了頭。

“對不起!”夏侯芬面現傷感地道,“我不是故意提起他要你難受,只是這件事……

唉!是誰下的毒手?”

“鐵崇琦!”

“你是說鐵王爺?”

“不錯!”

夏侯芬呆了一下,苦笑道:“你可是真把我弄糊塗了!”

江浪只是深深地垂着頭,搖個不停。

夏侯芬雖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卻能體會出這種近乎於窒息的沉痛。

兩個人誰也不再說一句話。

夏侯芬靜靜地觀察着江浪,發覺有幾滴淚水由他垂着的頭影裡落下來——男兒有淚不輕流,只因未到傷心時罷了!

她假作沒有看見,站起來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啊,還好!”

江浪站起來走向一邊,用力地掙着手裡的鐵鏈子;鏈子太粗了,哪裡掙得開?

夏侯芬走過來道:“來,我幫你了!”

她抓着他兩隻手用力地往外一掙,二人合力之下,只聽得“嘩啦”一聲,小手臂粗細的一截鏈子,竟然從中而斷!

江浪道:“謝謝你。”

夏侯芬道:“還有腳上的這副呢!”

江浪道:“這一副太粗了,只怕掙不開!”

夏侯芬道:“我帶來一把小銼,給你慢慢地挫吧!”

說完,由身上取出來了三棱小鋼挫。

江浪道:“謝謝!”

他接過了銼子,就在足踝鐵鏈上銼了起來。

夏侯芬回頭向來路上看了一眼,皺了一下盾道:

“奇怪,他們怎麼還不來,大概走岔了,走上另一條路去了;要不,當中一個叫夏威的,能開各樣的鎖,有他在就好了!”

江浪一面挫腳上鍊子,一商道:“姑娘是從哪裡來的,這些好漢又是些什麼人?”

夏侯芬一笑道:“我們是由阿巴噶左翼旗來的,遠得很呢!”

江浪喃喃道:“阿巴噶左翼旗?”

夏侯芬道:“金沙郡你可聽說過?”

“金沙……郡?”他顯然是吃了一驚,“你是說金沙王褚……”夏侯芬一笑道:

“對了,金沙王就是我義父!”

“啊……”江浪呆了一下。

“怎麼,你認識我義父?”

“不,”江浪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聽說過他的大名罷了!”

他說完,又垂下頭來,繼續鏗着鎖鏈。

夏侯芬一笑,道:“他倒很想見見你呢!”

“見我?”江浪冷笑了一下。

他實在不願意讓夏侯芬看出自己臉上的不自然,遂低下頭繼續銼着。

“自從上次你和裘兄救了我,他就對你們心懷感激,就派人到處找你們,可一直找不着!”

“他找我們幹什麼?”

“還能幹什麼?”夏侯芬微笑着道:“當然是想謝謝你們啦!”

江浪只覺得心頭熱血沸騰,一聲不哼,只把悶積在內心的無邊怒火發泄在那把小鋼銼上,用力地銼着。

新仇未消,又興起了舊仇千縷!

如果僅僅就“仇恨”二字來說,目前的鐵崇琦不過是加諸江浪、裘方的刻骨仇恨,而“獨眼金睛”褚天戈卻是加諸在他們父母叔伯,以及由內陸轉遷來的全體族人身上的血海深仇。兩相比較之下,後者令自己深惡痛絕的分量顯然較前者重得多。

對於夏侯芬目前的身世,他已由那兩粒金珠猜測到,她可能與褚天戈有什麼關聯,這一點,現在已得到了證實。

他們之間竟是父女關係——昔日那個“金沙郡”殺人魔褚天戈,竟是她的義父!

多少個年月,多少個日子,他與裘方都在哀告着上蒼,祈求着有一天,能夠手刃此人,以告慰死去的父母,以及全體族人。

所以,他二人爲此苦練絕技,痛下決心。然而對手褚天戈實在太強了,不要說他本人一身武功了得,就是手底下那一夥子人,也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他與裘方雖曾數度出手,卻未能手誅元兇。這件事江浪一直懷恨在心,現在他乍然聽見了對方的消息,自然內心有說不出的激動:

所幸,他不是一個遇事衝動的人。

是以,這件事在他腦子裡一再推敲之後,他決定將計就計,不再把仇恨現在臉上。

他忽然發覺到,這是一條與仇人接近的最好途徑。他臉上的一番怒容,頃刻間消失了。

“我義父聽說你們兩個武功很好,很想見見你們,而且希望你們能夠留下來幫他處理一些事情,不知你是否願意?”

江浪一笑道:“久聞你義父的大名,他手底下猛將如雲,怎麼能在乎我這個人?”

夏侯芬皺了一下眉頭,道:“你不答應?”

江浪已經銼開了一隻腳鏈,擡頭道:“我答應!”

夏侯芬臉上頓時一喜,道:“真的?”

“承蒙褚大王看得起我!”江浪微微一笑,“我豈能不識擡舉。”

夏侯芬高興地道:“我就知道你會答應!”

江浪道:“不過,你那義父要給我一份什麼差事,我是否能夠勝任還不知道呢!”

夏侯芬一笑道:“還會有什麼幹不了的?不過是‘武教頭’職位罷了!”

“武教頭?”

“就是武術教師!”夏侯芬說道,“我義父最看重這個職位,目前我們金沙郡一共有十位武術教師,可是,真正使他老人家滿意的,只有兩個人!”

江浪心中一動,老實說這纔是他最關心的細節。

“你們爲什麼要聘請武術教師?”

“當然是教授人們武功!”

“爲什麼要教他們武功?”

“這……”夏侯芬一笑道,“你問得多滑稽!”

“不滑稽!””江浪一面說,一面繼續銼着鏈子,他儘量作出一種旁觀者的樣子。

“你們要人們會武是爲了什麼呢?是爲了抵禦外侮,還是抵禦官兵?”

江浪的話,倒把夏侯芬問得怔住了,一時難以作答。

江浪笑了一下,又道:

“要說抵禦外侮,據我所知,尊老大爺如今聲威遠震,昔日沙漠裡的一些強漢豪客,不是望風披靡,即已俯首稱臣,金沙郡方圓數百里早是老太爺的天下,那麼他又防些什麼?”

夏侯芬尷尬地笑了一下,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江浪一笑道:“我猜想是抵禦官兵!”

“抵禦官兵?”夏侯芬皺了一下眉,“爲什麼?”

“因爲尊老太爺早年出身不正!”

夏侯芬秀眉一挑,道:“你胡說!”

她驀地站起身子來,大有一言不合,即將動武的姿態。

江浪苦笑道:“姑娘不要動怒,尊老太爺其實一直是我們這羣流浪漢心中的英雄!”

夏侯芬的氣好像消了一點,微嗔道:“那你幹嘛說他出身不正?””我說的是事實!”

夏侯芬道:“好漢不怕出身低,歷史上有多少地痞流氓,甚至殺人放火的強盜,都還當了皇帝呢!”

“不錯,所以尊老太爺也就效法他們的作爲!”

“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浪微微笑道:“如果我的猜測不錯的話,尊老太爺的最後目標就是稱帝邊陲!”

“啊……”夏侯芬怔了一下,道:“你爲什麼要這麼想?”

“因爲小小的金沙郡,已經不能滿足像他這種有野心抱負的人。他所以要屬下居民會武,正是爲着那一天到來,以備宏圖大展!”

夏侯芬聽後沒有說話。

她靜靜地坐在石頭上,把下已支持在膝蓋上,心裡不禁想到:這可能是真的,爲什麼我以前沒有想過這些呢?

義父褚天戈早年的作爲,她實在不清楚。她懂事的那一年,正是父親遭受部將曹金虎陷害的時節。

她還記得,乳母方氏帶領着她騎着一匹馬,在全家人相繼被下旨擒交的那一夜,落荒於沙漠,亡命地疾奔狂馳。

毫無目的地奔馳着!

那一年她大概只有九歲,方氏帶着她狂奔一夜之後,直到拂曉時分,才發現當地僅有的一個蒙古包。

方氏帶着她上門求救,才知道蒙古包里居住的竟是漢人。她還記得一共是七個人—

—七個彪形大漢。

七個人對於方氏的來臨似乎很歡迎,他們殷勤地招待二人吃喝,卻想不到就在方氏入睡之後,他們現出了猙獰面目,竟然像野獸那樣,放縱地輪番對方氏施暴**!

夏侯芬緊緊地咬着牙,直到今日爲止,她每一想起那件事來,還心有餘悸。

對於一個只有九歲的小女孩來說,目睹着那般比野獸還暴虐、無恥的行徑,她的驚嚇情形是可想而知的了。

她猶自記得,那個漂亮而年輕的奶媽方氏被他們輪番施暴、痛加蹂躪的情形。

直到方氏痛苦悽慘的尖叫聲驚動了過路人,那件卑鄙絕倫的無恥行徑,才爲之中止。

那個過路的人就是在這荒涼地方令人聞名喪膽的黑道魁首——“獨眼金睛”褚天戈。

當時情形是這樣的:

褚天戈正單騎路過,爲的是追尋七名叛離他卷銀而逃的手下!

那七個卷銀而逃的手下,不用問就可想到,正是眼前這七名惡漢。

“獨眼金睛”褚天戈憤怒之下,施展出巨靈金剛掌力,當場將七名叛徒震斃掌下,方氏含羞自戕,褚天戈便把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夏侯芬救回金沙郡。

夏侯芬的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很快得到了褚天戈的眷愛。他老年無子,把這個孤苦無依的小女孩視同己出,遂將一身武技傾囊相授。

就這樣,這個將門虎女一變而爲沙漠稱王的褚天戈膝下愛女。

她十五歲那年,褚天戈自封爲金沙郡王。他正式收她爲義女,夏侯芬也就成了金沙郡王的美麗公主。

她麗質天生,又承褚夭戈傳授了一身武功,是以在金沙郡聲名大噪。於是,人人都知道這位金沙公主是金沙郡第一美人,也都知道這位公主武功了得,更得褚天戈的百般疼愛,哪一個不仰慕她如當空的明星一般?

夏侯芬卻有一份屬於她自己的悲哀!

隨着年歲的漸長,她也就不再天真爛漫,開始想到她的身世,自然也就想到了仇恨。

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在褚天戈全力幫助下,爲她查訪到了曹金虎的熱河之行,於是有了那一夜手刃元兇的復仇行動。

這一切,像是一絲輕煙,由眼前掠過。

在一陣抽筋似的感傷之後,夏侯芬從回憶過去的思潮裡回到了眼前的現實!

這時,江浪已把足銬全銼斷了,開始銼緊緊箍在他兩隻手腕上的鐵箍。

夏侯芬默默地打量着他。

自從那一夜,他由赤峰大牢裡把她救出來,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在她心裡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夜,在墓園與他比劃了一下功夫,證實了他不凡的身手,對他的良好印象更加深了。

以後的日子,她雖然返回到金沙郡,卻常常想到他,心裡開始不再安寧。這一切,也就是激發她今天有勇氣大劫法場的原動力。

——他似乎有一種很特殊的氣質,能夠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給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除了他豐逸的神采以外,那種憂鬱和較爲含蓄的性格,也是金沙郡的男人身上所不具備的。

江浪銼開了手上的一隻鐵箍,只剩下最後一隻了!

夏侯芬靜靜地看着他,道:“你一直是住在熱河?”

“不是。不過也差不多!”

他微微笑了一下,給人一種爽朗的感覺。

夏侯芬道:“這是說,你一直居住在熱河附近?”

“對了!”他擡了一下眼睛,道。“跟姑娘一樣,我一直住在察哈爾!”

“那你一定去過金沙郡,是不是?”

“沒有!”他笑了笑道,“那裡的人都很厲害,我可不敢去!”

夏侯芬頗似不悅地臉着他,道:“你幹嘛要這麼說?”

江浪一笑,爲了讓對方認爲他的話不是由衷之詞,於是說道:

“是人家這麼說的。”

“他們說什麼?”

“說是早年來自魯省的一批墾荒者,辛辛苦苦地開墾出來了的一片田地、花園,竟被尊太爺所率領的一干馬賊強佔了去,人也全被殺光了……”

“有這種事?”

夏侯芬顯然吃了一驚!

她想着,搖了一下頭道:“不會的,我義父不會是這種人。”

她腦子裡立刻聯想到兩件事:

金沙郡有一位魯省墾荒時候來的老太太,無依無靠,據說她的丈夫兒子都死於馬賊的侵害。她一直忘不了這件事,腦子裡一想到昔年事,就會狀似瘋狂、語無倫次,很多人討厭她,要把她趕出金沙郡去。但是,義父褚天戈獨排衆議,親自把這個老太太接到家裡奉養,晨昏親侍,看待她有如自己母親一樣。

第二件事是義父褚天戈路過盤石溝,忽然發現了露出上面的大堆人骨。

經他查問之下,始知是當年一批墾荒者遺下的屍骨。他老人家傷心之餘,特別撥了錢購買棺木,埋葬了這些野道白骨……

這兩件事,得到了整個金沙郡的讚揚!

以此爲證,義父褚天戈怎會是江浪嘴裡所說的殺人者?

她頓時否定了心裡的疑惑。

江浪也並不堅持自己的話,他只是淡淡一笑道:“這只是道聽途說而已,姑娘不必認真!”

夏侯芬笑道:“我纔不會呢,倒是我義父如果聽到這些話,一定會很生氣。”

“爲什麼?”

“因爲我們郡裡那些早年來自山東的墾荒者,我義父都待他們很好——正好與你聽到的相反。你想想,他怎麼會不生氣?”

江浪陡然一驚!

“姑娘你說金沙郡裡,目前還有當年到這裡墾荒的人?他們還沒死?”

夏侯芬點點頭道:“據我所知,至少還有三個人。”

江浪心裡一喜,正想開口詢問,可是話到脣邊又忍住了。

因爲這樣問下去太露骨了!

他不希望自己一上來就讓對方把自己的底細摸清楚,所以採取了旁敲側擊的問話方式。

“這三個人,一定都很老了吧?”

“不!”夏侯芬道:“兩個老的,一個年輕的。”

“怎麼會有年輕的?”

夏侯芬道:“她父母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活着。唉!他的確怪可憐的,一個女孩子孤苦無依……”

夏侯芬由這個女孩子,聯想到自己的身世,臉上呈現出一片傷感與同情。

江浪一怔道:“這個人是個女的?”

“不錯,我們很要好,她名字叫小苓。”

“小苓?”江浪像觸了電似的,驚了一下!

這個名字,他是記得的——她梳着兩根小辮子,前面老愛圍個圓兜兒,有一對大眼睛……她是郭大爺的女兒。郭大爺一直住在自己家隔壁,過去在老家是如此,到了察哈爾開墾的時候也是如此。

“老天!”他心裡叫道,“她居然還活着!”

這真是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江浪很久很久沒說話——最後的一隻手銬也銼開了。

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頓時有一種舒暢的感覺。

夏侯芬站起來道:“總算鬆開了,走吧,該回去了!”

江浪卻坐下來,喘了一口氣,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想再休息一會兒,”

夏侯芬道:“可是你身上還有傷,前面不遠是郭家屯兒,那裡有我們的一個馬場子,我想丁老七他們一定都到了。你可以到那裡先歇些日子,等把傷養好了再去金沙郡,好不好?”

當然是好,但是江浪心裡已激起了軒然大波——在沉默了將近十六年之久的歲月之後,第一次聽到了有關家鄉族人的消息,並且聽到兒時的玩侶至今還活着的消息,他哪能不驚?哪能不產生悲悽感觸?哪能不心血潮激盪?

但是這一切,他都不希望讓對方看出來。

他站起來,走到池塘邊。

池水如鏡,映出了他昂然的身影,身上的衣服都破了,染滿了一塊塊血漬!

他彎下身子來,掬着池子裡的水,好好地洗了個臉。

夏侯芬見他洗得舒服,也走過來洗了洗手臉。

江浪洗去了各處的血污,覺得身上清爽多了!

夏侯芬回眸打量着他道:“你傷在哪裡啦?”

江浪撩開上衣小褂,現出了右面肋後的一處刀傷。血還沒幹,傷處大概有半尺長,肉都翻了出來。

“哎呀!這麼重!我還以爲傷得不厲害呢!”

“這不算什麼!”當然比起。“殺家之痛”差遠了,江浪現在所感覺到的也只是“殺家之痛”!肉體上的任何痛苦,好像沒什麼關係了。

夏侯芬匆匆找出了一包刀傷藥,把一塊洗得很乾淨的頭巾撕開,爲他裹傷。

江浪輕嘆了一聲道:“姑娘這般待我,真不知如何來報答你纔好!”

夏侯芬笑了一下,臉上略略飛紅,道:“哪一個要你報答!”

她一面說,一面把刀傷藥細細往傷口上敷。那傷處原經江浪將附近穴道封閉,所以並不見多少血溢出來。

江浪趁機重拾起剛纔的活題道:“姑娘說到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她也會武功麼?”

夏侯芬點點頭道:“豈止會,功夫好極了,也是我義父教她的!”

江浪愣了一下,心裡忖道:“褚老兒明明知道與她有殺家之仇,何以還要這般待她?”

可是,他馬上就想到了所以如此的原因。

這個原因是褚天戈晚年對於當年所作所爲,或許已經心生懺悔,這麼做一來能收買人心,再者是求取自己心靈上的安慰!

有了這一層原因,他纔會這麼做。

夏侯芬一面爲他身上纏着布帶,一面道:“小苓這個人很怪!”

“怎麼怪法?”

“她呀……”夏侯芬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等你見了她以後就知道了,她最不愛跟人說話,一天到晚板着一張臉,臉上連一點笑容都沒有!”

她說到這裡笑了笑,道:“大概全郡上下,只有我一個人跟她處得來,別人她都不愛搭理!”

“你義父呢?”江浪道,“莫非連你義父也不搭理?”

“真的,你信不信,有時候我義父跟她講話,她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她爲什麼會這樣?”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夏侯芬道,“她腦子裡只是拼命的想過去的事……想那些殺害她父母的人,每一次她想到這些的時候,就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她還不知道仇人是誰?”

夏侯芬道:“她怎麼會知道,那時候她才四歲!”

“這就不錯了!”江浪心裡想道,“郭小苓,一定是她!”

夏侯芬道:“大概就是因爲這個關係,她腦子裡一直忘不了殺她家裡的那些土匪馬賊!”

江浪道:“難道她一點也想不起仇人的樣子?”

“她想得起一點點。”夏侯芬一隻手掌搓着下顎,眼睛微微眯着道:

“好像她只記得那個爲首的馬賊頭子,頭上裹着一塊銀色的頭巾,一臉大黑鬍子,用的是一種奇怪兵器……”

“褚天戈!”江浪差點喊了出來。

他當然不會真叫出來,只是心裡面這麼想而已。這個顯明的印象,非但那個叫“小苓”的姑娘記得,就是江浪,也是清清楚楚的!

不過,江浪到底比那個叫小苓的姑娘大上好幾歲,所以他不但記得這些,而且連褚天戈的模樣,至今也沒忘記!

小苓所說的那個奇怪的兵刃,不用說就能想出來,那是褚天戈所用的兵器“獨腳銅人”。想來,褚天戈早已不用了,大黑鬍子如今也變成了大白鬍子,這些自然再也勾不起小苓的回憶了。

所以她是那麼的痛苦,日夕沉緬於不可解脫的痛苦幻想之中。

對於這件事,江浪心裡已經有了主見,不必再多提,於是又轉了另一個話題。

“你剛纔說,一共有三個人,除了小苓以外,應該還有兩個。”

“那兩個都是老人,兩個人差不多都瘋了!”

“是瘋子?”

夏侯芬道:“一個姓喬的老太大,一個姓洪的老頭子。喬老太大一天到晚吃齋唸佛,姓洪的老頭子則是一個殘廢,斷了一隻手,兩個耳朵也被人割了,唉,真可憐!”

“喬老太大……洪老頭……”江浪心裡低低地叨唸着,卻想不起這兩個人的樣子來了。

夏侯芬似同情地道:

“這兩個人,本來可以幫助小苓想起仇人來的,只是……那件事對於他們太殘酷了。

每一次想起來,這兩個老人家就會像瘋子一樣,語無倫次地亂說一通!”

江浪的眼淚幾乎要滴了出來。

他強自忍着,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站起來道:“姑娘,我們走吧!”

夏侯芬忽然想了起來,道:“光顧說話,把時間都給忘了,趕快走吧!”

她說完,就急忙走過去牽那匹“捲毛青”。

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爲馬上只有一副鞍子。

鞍轡整理好了,夏侯芬羞澀地道:“你一個人騎吧!”

江浪道:“姑娘,還是你騎吧!”

“不,你騎,你受了傷,還是你騎好了!”

江浪道:“如果姑娘不介意,我們倆人一塊兒騎吧!”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好是好,就是難爲我這匹馬了!”

說完,她掠了一下長髮,很大方地上了馬鞍子。

江浪一笑道:“我可以坐後。”

他邊說邊飛身上馬,跨騎在坐鞍後面馬股之上。夏侯芬一抖繮索,這匹捲毛青即揚開四蹄,飛也似的向前奔馳而去!

月上中天的時候,二人來到了“郭家屯”。只見靜靜的一彎河水,在月色之下泛着一片銀色……

這時候,尚有一大羣牲口在河邊飲水。

放牧的孩子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手中拿着一根短笛,有聲無韻地信口吹着。

夏侯芬勒住了馬,舒了一口氣,道:“我很少在夜裡騎馬,你看看這附近風景多美呀!”

那匹馬緩緩走過去喝水,月亮把他們騎在馬上的影子映在了水面上。

不知什麼時候,江浪發覺到夏侯芬的身子已經自然地倚在他的懷裡。

她全然不自覺。

他卻是心裡有數!

事實上,他早已承擔了她全部的重量,如果這時候他猛然閃開身子,她必然會因爲重心驟失從馬背上掉下來。

對於江浪來說,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與女孩子這樣相處。當然,像這種“軟玉溫香抱滿懷”的滋味,更不曾感受過。

河水湍急,水面上跳動着萬道銀蛇,小魚兒不時地躥着波兒,氣氛顯得那麼寧靜!

江浪首先打破了沉默。

姑娘說的馬場到了沒有?

“晤!”夏侯芬忽然警覺地坐正了身子,道:“到了,你看,那就是!”

順着她手指處,江浪看見江水對岸,有一大片高高圍牆的影子,看見一些零散的燈光透了出來!

江浪翻身下馬,夏侯芬也跟着下來。

“這是灤河最寬的一段。”夏侯芬說道,“以前我義父常常在這裡教我練習輕功!”

“這麼說,姑娘輕功已達到‘登萍渡水’的境界了!”

“不,你太把我看高了,這門功夫我只學成了一半。”

“爲什麼不繼續學下去?”

夏侯芬微微一笑,道:“義父說女孩子能有這種成就已經夠用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她笑了一下,轉過臉來看着江浪道:

“我義父說我劍技領悟力強,適宜在劍道上發展,而小苓身子輕,適宜在輕功上發展,所以如果以輕功來說,小苓比我強多了……”

江浪心裡愕然一動!

他靜靜地打量着眼前遼闊的河水,思忖道:“這條河最少有六七丈寬,而江水湍急,勢如奔馬,憑自己的輕功造詣,或許能渡完全程,不過會很吃力的,難道褚天戈那個老兒也會有此功力不成?”

“你義父輕功怎麼樣?”他指着水面道,“我是說這道河水他能不能渡過?”

“他老人家可以不換氣地一去一回!”

“你是說來回各一次?”

“嗯!”夏侯芬點着頭道,“最多也只能這樣,有一次他堅持要想再來回一次,卻不慎失足墜水,全身都溼了。”

江浪呆了一下,半天沒有說話。

不須動手相搏,僅僅從夏侯芬的口氣裡就可以知道,如以輕功而論,自己是低於褚天戈一籌的!

一瞬間,他心裡產生了無限的懊喪。

夏侯芬道:“在我們郡裡,能夠施展輕功渡過這條河的只有三個半人!”

“三個半……人?”

夏侯芬道:“三個人是我義父、小苓和崔平,那半個人即是我。因爲我只能渡過一大半,所以只能稱半個!”

“崔平是誰?”

“這個人你不認識。”夏侯芬哈哈笑道,“是我們郡裡的一個武教頭!”

提起崔平這個人,她臉上現出很是不屑的樣子,便冷冷地道:

“這個人最討厭,但是武功好,我義父很喜歡他;就因爲這樣,他就自以爲了不起了!”

頓了一下,她又道:“這一次你來了,也許可以挫一下他的威風,要不然他真美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

水面上亮起了一道燈光。

夏侯芬笑道:“人來了!”

果然,水面上起伏着一個大木筏子,操筏的一個大漢老遠就高聲喧叫道:“是大小姐吧?我是馬場的老猷!”

名喚老猷的,甩出來的繩套不偏不倚地套落在對岸邊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頓時系得結結實實的。老猷連忙兩手交替着,一陣子快抓,已把木筏子拉到了岸邊。

老猷由箋子上縱身上岸,大步走過來。

“大小姐好。”

他抱着拳向夏侯芬揖了一下,又轉向江浪抱拳道:“這位是江爺吧?我聽丁爺說起過……”

江浪抱拳還禮,老猷走過來由夏侯芬手裡接過馬來。

夏侯芬問道:“丁老七他們回來了?”

老猷道:“早回來了,因爲不放心小姐和江爺,剛纔帶着馬順河邊找二位去啦!”

三個人帶着馬匹都上了筏子,老猷收回了繩子,用長篙撐動了筏子。河水洶涌,整個木筏動盪得厲害,驚得筏子上那匹捲毛青不時希聿聿地長嘶着,浪花打上來,把每個人的腳都弄溼了。

老猷說:“傍晚的時候,苓姑娘來啦,說是老王爺惦記着小姐,要小姐快些回去呢!”

江浪頓時心中一驚!

夏侯芬笑道:“剛說到她,她就來了。”

說時她回過頭來,看着江浪道:“小苓來了,我義父也真是,只要幾天不在家,他就不放心!”

話聲才住,即見對岸河邊上躍起了一條窈窕的影子。

夏侯芬喜叫道:“小苓!”

江浪因知小苓這個姑娘輕功好,所以在對方甫一現身的當兒,就已壘留意到了她的身手。只見她躍起來的身影,輕輕在水面沾了一下,隨着張開的兩隻手向外一分,嬌軀再次騰起來,活像一隻大鳥,飛也似的來到了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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