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悸動

眼波心事俱無定

那力道不輕不重,不疾不緩地摩挲着她掌心裡的柔軟。他突然抽了手向她面上伸了過來,細錦繡得一雙雲雁栩栩如生,似要從那廣闊的袖口展翅雙雙奪出,帶着春陽的暖意,修長的手指點起了她的下顎,觸了觸她頸處的傷痕,撫了撫她失了血色的枯脣,將她的亂髮輕輕撥到秀耳後,拇指也按在那裡,小心翼翼地擡起她的側臉,他的臉逐漸向她靠近......

廄內受驚了的馬兒嘚嘚踏着馬蹄,甩着一身鬃毛蕭蕭鳴叫着躥跑,一片混亂和嘈雜中,還是能分外清晰地聽見彼此交織的心跳。恍如那年:暮雨打着新生的小荷錢,一人手握着手,一人手握着筆,腹背相貼,暖溫相遞,徽州八百里快馬新供的宣紙上寫下美好的‘媱’字,握筆的人不經意地轉首,猝不及防地,擦上身後人脣上的溫度,暮雨入池如鼓瑟。小軒外,一樹榴花滴着新承的雨水、彤彤如少女面頰欲燃......

即將觸及那片柔軟的一刻,她白了他一眼,脖子一扭把臉轉到了一邊,他停駐,喉結滾動了一下,輕輕籲出一口氣,熱呼呼地向她撲面而來,他卻莫名在她耳邊說了一句:“若是我逼死了你父親,你豈不是要恨我一輩子。那場宮亂,你父死之前,我也在場,即便我很恨他,但因爲你而不想看着他死,所以給了他一條活路......可是他不選......”

鄭媱一聽忽然撲上來揪住他的衣襟瞪着他吼道:“你能給他什麼活路?我父親尚崇忠義禮智信,怎麼會折了氣節而苟活?”

“看來,你父親真正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一點都不瞭解,他不是爲了忠義氣節而死,”他自若地掰開她的手,篤定地說:“他只是心中愧怍才選擇了死罷了!”說罷探手去她腿彎將人打橫抱起,任她胡亂折騰踢打、雷霆萬鈞也不放手......

目視馬廄裡出來的兩人,夢華壓下了脣角,右手不自覺地摸向了隨身攜在腰腹處的短匕。黎一鳴上前兩步,與之並肩斥道:“你就跟他一樣,愚不可及!那個女人既不該救,也不該活,可是也輪不到你來殺!”

夢華看也不看黎一鳴,目不斜視地注視着自馬廄裡出來的雙人,五指不由攥出白印。

曲伯堯將她抱至榻上,點了睡穴,讓她安靜睡去,找了藥匣子打開來,動作嫺熟地替她處理起脖頸處的傷口來,他從小長在軍中,處理一般的傷口自然是不在話下,包紮完畢他站起身來,替鄭媱掖好被角,推門時駐足回首,隔着紗帳注視那若隱若現的女人姣顏,良久離去。

——

向晚時分,雪勢依舊不減,衛韻找到夢華的時候,她正於梅下舞劍,地上斷枝堆砌、落紅凌亂、狼藉一片。衛韻心知她又在置氣,遂近前喊:“夢華。”

夢華聽見了,執劍一旋,一道銀光霎時如電般迅疾朝衛韻劈來。衛韻情急閃避,邊躲邊喊:“夢華,你冷靜一點!”夢華卻如灰鷂般撲身躍前,看準衛韻便擲劍而去。

衛韻不會功夫,左閃右避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胸口一起一伏地扶着梅枝喘息,才喘息了兩下,卻見頭頂一道閃電馳來,眼見避之不及,惟有驚駭地死死閉上眼睛。

嗵得一聲,那利劍卻是將衛韻所扶的梅枝掃斷在地。衛韻五指間傳來一陣麻痛,一睜眼,卻見夢華收了劍,吟吟衝她笑着。

衛韻沒好氣地上前兩步,大聲斥道:“夢華,你鬧夠了沒?”

熟料夢華眸光一黯,又一個縱氣旋身,激流勇進般,揮劍向她。衛韻三魂已去兩魂,茫然間只見眼前一片漩渦般繚亂的劍花,斷枝落梅紛紛從頭頂降落,雪地裡插了一片。衛韻回身一看,那兩株紅梅已成禿樹。

驚魂未定的衛韻尚不及斥責夢華,夢華再次吟吟笑着走上前來,一邊用手指比着劍刃抹拭,一邊語調輕鬆地問她:“姐姐,你覺得我方纔這招如何?”

衛韻無語,只氣得瞪住她。

夢華噹啷收劍入鞘,“我剛剛新創的劍式,我想了想,就叫‘斷雪砌梅’。”

低頭看了腳下凌亂的梅花一眼,衛韻白她一眼斥道:“誰不曉得你是在拿相爺的梅花擲氣?馬上雙十年華了,竟還跟個沒長大的野丫頭一樣!”

夢華不高興地努起了嘴,“誰讓他喜歡梅花!”話音剛落,額前一痛。“唉?姐姐你幹什麼打我?”

“打你怎麼了?”衛韻數落她道:“你今日執意要違相爺之命去殺鄭娘子,也不聽我的勸,難道不該捱打麼?”

夢華白了衛韻一眼,視線掃向他處。

見她毫無悔改之意,衛韻搖頭:“這下好了,呆會兒相爺要罰你我可什麼都不幫不了你了。”

“什麼?罰我?”夢華急忙上前,“姐姐,你把話說清楚啊。”

衛韻不予理睬,轉過身去,一邊走一邊催她道:“快走吧,相爺要見你。”

夢華原地躊躇了下,一顆心竟於腔中惴惴難安,思忖了下,還是決定跟上衛韻。

雖然已近雙十年華,夢華卻依然是孩子心性。她心思不壞,就是拗得很,一向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一旦認定她所做的某件事是對的,旁人很難改變她的看法。加之從小習武,會些功夫就不怕被人欺負,怒火中燒時更是不計後果,殺人飲血都有可能。想到這裡,衛韻不由替她發愁,往後若是到了離開相府的日子,也不知哪個人家敢要她,誰要是惹毛了她,她一怒之下,能夠殺了人全家。普天之下,能治住她的,不是九五至尊,而是曲伯堯了。

與之幾年相處,衛韻自然是十分了解夢華,因而每次不會與她計較。衛韻一邊走還不忘一邊叮囑她:“呆會兒見了相爺,可要好好跟相爺認個錯兒,相爺訓斥你什麼,你聽着便是了,千萬不要無禮地頂撞他。”

夢華一聽很不情願,放着難看的臉色,固執地揚起下顎:“我沒錯,我不過是爲了他好。”

衛韻狠狠戳她的額頭:“相爺說你錯了你就是錯了,哪來那麼多話?”戳完又苦口婆心道:“夢華,我勸你還是改改這衝動的性子,往後你若堅持拗成這般,會有你好果子吃的,你也不要那麼針對鄭娘子了。”衛韻停下腳步,認真注視她說:“你需得明白,你我二人不過是相爺從前撿回來的兩條命,這輩子都不可能在相爺心中及得上鄭娘子半分,如今,得有個自知之明。”

半分?這輩子都不可能?夢華慢下腳步,腦海中浮現鄭媱那令人嫌惡的神情和弱不禁風的體態,不由勾脣哂笑;復又想起幾個時辰前抱她疾步走出馬廄的那人,倏爾目中瑩瑩,陷入沉沉的遐思。

衛韻將夢華領到曲伯堯門外,抖了抖斗篷上的雪沫子,輕叩了兩聲房門,待裡頭的人發聲詢問,柔聲答說:“相爺,是夢華來認錯了。”

那裡頭的人回:“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一線:鎏金獸耳銜環香爐逸出的嫋嫋煙氣之後,那人脫了金烏靴,蜷膝於輝澤熠熠、滑無褶紋的袍下,背如直壁般端坐炕上,紗布裹纏的手正執一古籍凝神細閱,聽見門聲響動,移目瞥了門外立在衛韻身後的呂夢華一眼,又繼續不動聲色地看書。

衛韻對身後那仍立在門外不敢入內的夢華使了使眼色,夢華便伸足慢慢踏了進來,碎步趨前時,小心翼翼地去瞥曲伯堯。衛韻走去暖炕前,端了茶壺,倒了一杯新茶交給夢華,又使眼色讓其送上前去。

夢華躊躇着,還是跪着接下,又跪着挪去曲伯堯跟前,戰戰兢兢地將茶杯慢慢送至曲伯堯眼下。曲伯堯並未接下,卻只淡淡道:“放下吧,衛韻出去。”

見衛韻被屏退,夢華心中更加惴惴不安,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發抖。

衛韻退出闔門,卻仍是不大放心夢華,遂決定站在門外偷聽。靜靜佇立了許久,終於聽見裡面有了對話。

但聽曲伯堯問夢華:“你可知爲何叫你?”

過了少頃才聽見夢華回答:“因爲我要殺了你心愛的鄭媱,沒殺成,刺破了她的喉嚨,讓她流了一點點血,你心疼不已,要罰我。”衛韻不由攥緊手中的帕子。過了許久仍然聽不見曲伯堯回話時,衛韻心跳加快。

“你爲何非要殺了她?”

“因爲我瞧她不順眼,就想殺她。”夢華不卑不亢地回答。

......

“這夢華!”衛韻急的差點跺腳。

“得令殺人,不得令不得殺人,如果你忘記了這一點,那你乾脆別做府裡的刺客了,本相馬上給你找個好人——”

“可你差點因爲她而死了,難道你想拿整個右相府所有人的命換她一條命嗎?”

“沒有把握的事,本相不會去做,既然敢入宮,本相自然是有九成把握,輪不着你來替本相的安危操心。”

“呵——把握?”那聲音聽起來多多少少有些嘲諷的意味,“陛下都派徐令簡來相府裡搜人了,徐令簡是什麼人?鄭媱差點就被搜出來了不是嗎?”

“徐令簡到底是沒有搜出來,就算搜出來了,本相也有辦法瞞天過海。”

室內一時鴉寂。

衛韻向門縫窺去,恰窺見夢華後背頹然往下沉去,她不屈不撓地昂着脖子,不迭搖首,倔強地問曲伯堯:“如果.....如果我今日將那鄭媱的頭顱斬了,你會拿我怎麼樣?”

曲伯堯一言不發,緩緩揭起眼皮注視夢華,那眼底若隱若現的,是殺機?

砰——

衛韻嚇得張嘴險些失聲尖叫,不迭拍打按壓胸口,她看得清晰,他將手中書籍倒扣在案的時候,似有什麼細碎的東西濺起,彈在夢華臉上,夢華叫了一聲,低垂着腦袋捂住臉嚶嚶哭泣了起來。

細碎的玉片琤琤然沿着光滑如鏡的地面滾落。嵌理石五彩螺鈿的束腰矮案硿得四裂,案上茶具移位顫動不休,鎏金獸耳銜環香爐鏗然翻倒墜地,香灰順着鏤空的爐壁灑了一地。

還以爲是什麼鋒利的暗器,衛韻方纔差點沒推門闖進去,一顆懸在嗓子眼兒的心才慢慢沉下去。見曲伯堯穿靴起身,越過夢華時,衛韻匆忙躲開。

香爐滾動聲寂然時接來門聲的砰響,夢華努力仰首不讓什麼東西掉下,可那滾滾熱流卻止不住飛流直下,很快濡溼了她胸前的衣襟,夢華狠狠擦了兩下,俯下身去,一一拾起那滾落了滿地的扳指的碎玉。

匿於盆植雪松後的衛韻靜止不動,忐忑等待着那推門出來的人走過,腳步聲漸行漸近,衛韻斂息屏氣,此時,那腳步聲一轉,愈發清晰地傳回自己耳邊。那嗓音在雪松後響起,低沉如雨後遠山裡轟鳴的雷聲:“以後,有些事情,不必讓夢華知道。”

“是......”衛韻懸心吊膽地低頭回答。

——

“灝......”

曲伯堯回頭,徑直對上黎一鳴憂憤的目光,他向他走近:“亞父。”

黎一鳴兩手背在身後,轉身往前走:“你跟我過來!”

他隨他一起走入一個昏暗的地道,走了一段距離,黎一鳴點亮火摺子,火光映照出他肅穆威嚴的神色,他將火光舉至曲伯堯跟前晃了晃,怒斥一聲:“跪下!”

曲伯堯將視線投向前方供奉的牌位,喉結動了動,掀開衣袂跪了下來。

“記不記得?”

“記得......”他回答時,目光一動不動。

“我還以爲你忘了......”

“我不會忘!”

黎一鳴上前拿起那上方一個牌位,引袖擦了擦,望着上邊的刻字,問他:“王妜如何死的?”

他眼中鎮定,咬牙說:“難—產——......”

“重華之變,你父王被亂箭射死,擁你父王者被趕盡殺絕,奸人上位,長享福祚,垂之後嗣。你母王妜身懷六甲,仍然被那奸人凌|辱,爲了腹中孩兒撐着一口氣,歷經艱辛逃出,卻不想,竟產下你這樣一個不肖的遺腹子!那鄭崇樞亦是狼心狗肺之輩,不顧你父當年提攜與救命之恩,助紂爲虐,反噬你父。如今,好不容易借公孫戾之手除了太子、打壓了其他皇子,也取得了公孫戾的信任,你竟爲了鄭崇樞的女兒而惹得公孫戾生疑,險些功虧一簣!”黎一鳴將拭淨的牌位放回原位,又指着旁邊的牌位莊重叮囑他道:“別忘了你身上流淌的血......奸人雖死,可奸佞未絕,奸佞一日不絕,將難以告慰你父母在天之靈。”

“亞父放心......”他目中殷紅如血,攥緊十指,鄭重叩首:“他日,灝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