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肉肉

我的肉肉,她是我的情人。

肉肉不難看,也不漂亮。她長着很小的眼睛,她的鼻子是圓的。她有着很寬敞的額頭和很粗的眉毛,她的嘴巴不笑正好,一笑就大。夏天時肉肉喜歡穿很短的黑裙,冬天時肉肉也喜歡穿很短的黑裙。夏天和冬天對肉肉來說是一樣的,她說反正這個世界如此寒冷。

閒時我喜歡帶肉肉去茶館打麻將。她眉頭緊鎖,兩條眉毛打成死結。肉肉牌技精湛,很少放銃。當然她也很少和牌,理由正是因爲她很少放銃。打完麻將我照例帶肉肉吃飯,我開起車子,風馳電掣。肉肉說你慢一點兒怪危險的。肉肉說我還想與你長相廝守呢。我問咱們去哪裡吃飯?肉肉想了想,說,還去“阿九狗肉”吧。“阿九狗肉”好吃不貴,肉肉總是想方設法替我省錢。

肉肉坐在我的面前,用牙籤細細地剔牙。她優雅地用手捂着嘴巴,她是一位有素質的知識女性。然後,肉肉瞅瞅無人注意,偷偷將用過的牙籤重新塞進牙籤盒,輕輕搖搖,放回桌面。肉肉捂着嘴笑,我卻嚇唬她說,服務生可看見了。果然,一會兒服務生走到肉肉面前,很是坦誠地說,小姐不用內疚,事實上來這裡的每個人都會這樣做。我看到肉肉皺了眉,然後站起來,喉嚨裡響着,奔向洗手間。

肉肉非常可愛。非常可愛的肉肉有一個很小的旅行包,旅行包就放在牀腳,裡面裝着肉肉的全部家當。肉肉隔三差五就會抓起她的旅行包奪門而出,她的眼睛裡飽含淚水,我卻不明白是什麼讓她如此悲傷。我追肉肉到門口,我說你還會回來嗎?肉肉咬牙切齒,再回來我是孫子!然後,幾天以後,肉肉重新敲響我的房門。她很認真地說,爺爺,我回來了。我上前擁抱她,飢渴的嘴巴尋着她的雙脣,她卻一把將我推開。讓我先吐了口香糖。她甩甩頭髮,笑笑說。

有時我心不在焉地問肉肉,跟我結婚好不好?肉肉說,當然不好。我們就各忙自己的事情,幾天不來往。有時肉肉心不在焉地問我,把我娶了行不行?我說,當然不行。我們就再一次很多天互不理睬。生活如此這般,我們親親熱熱,打打鬧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後來肉肉去了趟南京看望她生病的大學朋友,回來後,神色黯然。問她,你朋友去世了?她說,沒有……病情也控制住了。我說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開心。她說,朋友得的是乳腺癌,被割掉一隻**。我說那有什麼?她說可是她不再是女人了。我說她不過割掉一隻**,怎麼會不再是女人呢?肉肉不理我,她喃喃着,她不再是女人了,不再是女人了。深夜裡,她的眼淚一串一串,打溼我蒼白的胸膛。

後來我去了趟北京看望我遭遇意外的大學同窗,回來後,我變得無精打采。肉肉問我,同學沒救活?我說,不是……他已經出院了。她說那你應該高興纔對啊。我說可是你知道他是怎麼受傷的嗎?他在街上晨練,被藏獒咬中下體。她問結果呢?我說醫生給他做了手術,割了部分,留了部分……他不再是男人了。肉肉說不是還留了部分嗎?我說那他也不是男人了。他不再是男人了,不再是男人了。我重複着這句話,將兩盒香菸抽得精光。

有時我會很認真地對肉肉說,我們結婚吧!趁我現在還沒有被藏獒咬中。肉肉考慮很久,說,我不敢……我不敢破壞現在的美好,以及你的美好。她的話有道理,於是我不再將她糾纏。而有時,肉肉也會很認真地對我說,我們結婚吧!趁我的**還沒有長出腫瘤。我考慮很久,說,我不敢……我不敢用美好換取災難,以及我們的災難。我的話當然也有道理,肉肉也不再將我糾纏。生活如此這般,男耕女織,風調雨順,菸酒糖茶,麻將狗肉,我和我的肉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可是那天我擁着肉肉,突然發現她長出了眼袋。眼袋那般醜陋,就像懸掛着的蒼老的葡萄,標誌着一朵青春軀體的永遠逝去。我告訴她你長眼袋了,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她說,你的體力也不如從前了。我說我們老了。肉肉說,我們都老了。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聽了很多曲子,肉肉的酒杯裡,盛滿她滴落的淚。

我們老了。所有人都說我們老了。他們勸我們結婚,可是我們不敢。

我和肉肉,其實都是單身。我們相戀二十多年,彼此深愛着對方。只是我們喜歡以情人相稱並且僅僅以情人相稱——肉肉是我的情人,我是肉肉的情人。生活就是這樣,情人這個詞,讓我們放鬆,給我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