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骨瘦如柴,碩大的腦袋上,幾乎僅剩兩隻眼睛。兩隻眼睛間隔很寬,中間塞得下一隻拳頭。他趴伏地上,面前放一個破舊的寫着紅色“獎”字的搪瓷茶缸。那茶缸跟隨老杜多年,立下汗馬功勞。
少年不知道站立的感覺,更不知道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少年的腿是柔軟的,細若蘆柴,伸手可握。老杜常常握着他的腿說,可憐的娃啊!少年聽了,咧嘴一笑,又俯下身子,整理一堆零錢去了。他數得很是仔細,幾枚硬幣被他敲打出鋼鋼噹噹的響聲。
少年生來就像一條魚。他有兩條腿,可是他的腿總是拖在地上。將兩腿抓起,便可以任意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腋窩、肩膀、頭頂、甚至後腦勺。小時候他常常表演給他的夥伴們看,給村子裡的大人們看,給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大叔大媽們看。他的表演新奇並且刺激,常常贏得一片讚歎和糖果麪包等獎勵。後來他長大了些,這樣的表演就少了。少了,他便從此失去夥伴,失去大叔大媽們的糖果和麪包。每天他一個人趴伏門口,盼着下地的母親回來。他笨拙並靈活地遊動着身體,越過砂礫、尖石、草叢、水窪……他的嘴裡喊着娘娘娘娘娘,他的兩隻眼睛就像兩枚熟透的會動的李子。
是老杜把他帶出來的。確切說是老杜把他租過來的,用了每年兩千塊錢的價格。那時母親已經不在,那時他只有父親。母親患上乳腺癌,割掉一隻飽滿美麗的**。母親在割掉**之後的半個月就下了地,她把他抱到地頭,讓他爲她捉一隻螞蚱。那個夏天他捉到十幾只螞蚱,他相信他捉得越多母親越開心。母親是在第二年春天死去的,臨死前母親問醫生,如果再割一隻**,我能不能活下來?她的話讓醫生潸然淚下,醫生說他至少二十多年沒有流過眼淚了。母親抻長脖子尋找他,他趴在地上,爬着,喊着娘,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然後母親便死去了。死去的母親仍然保持着怪異的姿勢,脖子抻得很長。
老杜把他帶出來,父親是願意的。父親債務纏身,很多時,他不敢呆在家裡。父親到鎮子上打工,夜裡就睡在鎮子,摟着一條叫做秋菊的狗。父親攥着他柔軟的腿說,兒啊,你能幫家裡賺錢了啊!那天父親和老杜喝了很多酒,父親拍着老杜的肩膀說,兄弟,娃以後託給你了。父親把酒灑得到處都是,又把剩下的酒灌進鼻子。父親扶着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老杜說,滾蛋吧!下着小雨,少年趴在老杜的手扶拖拉機上,感覺涼意滲透了衣服和皮膚。
少年於是成爲老杜的手下一員。這樣的生活他很滿意,太陽懶洋洋地照着,他懶洋洋地趴着,任懶洋洋的人羣將零鈔扔進他面前的瓷缸。逢雨天,老杜甚至會給他們放假。那是幸福的時光,老杜從肯德基買來炸雞翅和薯條,買來雞腿堡和可樂。可樂泛起泡沫,涼入骨髓。少年喜歡這種感覺。
少年見到一條只有兩條前腿的狗。狗用倒立的姿勢走路、跑步、嬉戲和進食,身體像雜技演員一樣靈活。狗讓少年開心不已羨慕不已,那幾天他一遍又一遍地練習倒立。他磕破了胳膊磕掉了牙齒,他當然不會成功。沒有成功,他便不再練。他繼續趴在地上,任兩腿扭曲成任意的形狀然後搭上身體的任意部位。他賺來的錢總是最多的。老杜說他就像一條泥鰍般惹人憐愛。
可是他不是泥鰍。他只是一個孩子。他被警察們帶走,又被警察們送回大山。臨走前警察問了他很多話,他知道警察很想讓他說些老杜的壞話。可是老杜有什麼錯呢?老杜讓他學會了賺錢,讓他喝到了冰鎮可樂,老杜錯在哪裡呢?老杜哪裡也沒有錯。他的態度讓警察大爲惱火,一個矮個子警察惡狠狠地說,真是不識好歹!
少年再一次見到父親。半年不見,父親黑了很多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父親爲他炒了菜,開了酒,甚至爲他買了一瓶可樂。父親蹲在地上陪他吃飯,又將菜裡所有的肉都揀出來堆到他的面前。父親說查出來了,我得了腎炎。父親說我還得去鎮上打工,我不能侍候你。父親說再說你長大了,我也侍候不動了。父親說就算能侍候,怕我也活不過幾天了。父親摸摸他的頭,問他,以後,你怎麼辦?少年說我還想出去。父親瞅着他,咬爛嘴裡的菸蒂,不說話。父親的喉結突然凸起很高。
老杜在兩個月以後重新來到村子。他的臉上多出一道很深的傷痕,他說那是逃跑時磕的。他爲父親帶來一千塊錢,他說這是娃半年的工資。他和父親坐在地上喝酒,兩個人都把喝光的酒瓶使勁砸到牆上。後來父親扶着老杜的肩膀站起來,說,滾蛋吧!手扶拖拉機在土路上顛簸不止,少年就像一條脫水的泥鰍。
他們重新回到城市,城市的秋天蕭殺不安。夜裡老杜捏着少年柔軟的腿,說,給我當個兒子吧!少年就笑了,擡起頭,說,爹。老杜也笑。老杜說天大地大……往下他沒有再說。他看一眼窗外,一滴眼淚掉落少年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