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生

一生裡,王做過兩件殘暴的事情。兩件事常常將王折磨,夜裡,王噩夢不斷。

頭一件事發生在很多年前,那時候,王剛剛成爲王。王成爲王與王無關,有關的,只是王的爺爺和王的父親。王從父親手裡接過王位,如同接過一個玩具般順理成章。父親傳給王的不僅是一個威嚴並且舒服的坐椅,還有秩序、順民、軍隊、江山……因了父親的威望,王一呼百應。

王那天心情不好,騎馬郊遊野獵。孤身一人的王穿着粗衣,穿着粗衣的王與百姓毫無二致。王射落一隻飛雁,待近前,雁卻被山野刁民揀走。王試圖與刁民講道理,刁民一拳將王擊飛。王爬起來,亮劍,一劍刺穿刁民。王受到侮辱,受到恐嚇,遭遇不公,遭遇危險,王認爲他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後來王賠償給刁民之婦一大筆錢,王認爲那個刁民,幾輩子都賺不到這些錢。

第二件事發生在三年以前。那時候,鄰國開始強大,王國開始敗落。一羣蠻夫揭竿而起,試圖用木棍、石頭、鐵鍬和血肉之軀迫王下臺。王當然不能答應。王僅用一百多人就將這羣烏合之衆殺得精光。王懼怕他們兒孫的報復,有了誅九族滅三十里的想法。但最終,王還是饒恕了他們。不是王動了惻隱之心,而是因爲,王對自己,太過自信。

可是夜裡,王仍然噩夢連連。

王國還是王國,卻不再是王的爺爺和王的父親之國。王國愈來衰敗,百姓叫苦連天。王想出各種辦法,可是所有辦法都不能阻止王國的日漸沒落。夜裡,王愁眉不展,心急如焚。

終有一天,鄰國對王國發起進攻。他們高歌猛進,很快拿下大半個王國。正是秋收季節,百姓扔掉鐮刀和钁頭,拿起刀槍和盾牌,田野裡爲王築起一堵堵血肉之牆。沒有用。這是一場註定失敗的戰爭。高梁成熟了,紅彤彤的香氣也不能遮掩排山倒海的血腥和屍臭。

王的軍隊且戰且退,半年過去,終於退到都城近郊。那是王最後的軍隊,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戰敗,然後,替王死去,替王國死去。王去看望他們,潸然淚下。

王意外見到刁民的妻子。她替王的部隊挖着壕溝,掌心磨出鮮血。王對她說,你可以逃命。她說,你給了我太多,我得爲你做些事情。

我給過你什麼?

一大筆錢。

那是你應得的。我殺掉了你的丈夫。

那是他應得的。他搶走了你的雁。

王想給她跪下。可是王忍住了。

然後,王見到由二百餘人組成的敢死隊。他們手持利刃,腰間綁滿燃油。當戰爭打響,他們將會衝進敵人的炮陣,以生命換取微不足道的局部的勝利。

二百餘死士,全是那些被他殺掉的蠻夫的兒子、兄弟、親戚、鄰人……

你們應該恨我的。王說,我殺掉了你們的親人。

我們應該恨你,我們還應該感謝你。他們說,其實我們早已死去一次。你沒有誅掉我們,我們心存感激。

可是我殺掉了你們的親人。王說,你們或許應該叛逃。

我們不會叛逃。他們說,不管如何,當外敵入侵,我們會站到你的這邊。現在我們是爲國作戰,爲家作戰。我們當然恨你,可是這與國與家無關。我們願意付出生命……

王想給他們跪下。可是王忍住了。王抷一把土,看了又看,聞了又聞。那是王的土,王國的土;那是國的土,百姓的土。王本想趁看望他們的機會逃走,然後在恰當的機會殺回,重建他的王國,然現在,王決定留在都城,留在宮殿。

王決定不再抵抗。抵抗之王,留給歷史的是慘烈,是功跡,是美譽,但王什麼都不想要。

王下令投城。違令者,斬。

王身穿粗衣,站於城門之外。士兵及百姓站在王的身後,手無寸鐵。王看到鄰國之王,施禮,然後令親衛將己捆綁。王對鄰國之王說,我爲你留倉庫,你爲我留百姓;我爲你留宮殿,你爲我留太廟。萬方有罪,罪在寡人,不殺百姓,殺我一人可也。

王轉身,淚如雨下。王伏下身體,終給百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