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 房

所以後來,當有人說大慶“死不要臉”,山炮悲傷地掐住他的脖子,直讓他差點昏死過去。

山炮親眼目睹了大慶的意外和死去。正幹着活,聽大慶發出一聲驚呼,擡眼看,大慶像一隻中彈的大雁,直直落下。空中他不停地拍打雙臂,也許他真的以爲自己有大雁般的翅膀——如果他不停地拍打兩臂,就不會墜落,就會飛回家鄉。

然他還是被一根直指天空的螺紋鋼刺穿——後背刺進去,胸膛穿出來。螺紋鋼讓他墜落的速度減緩,又讓他繞着螺紋鋼的紋路,慢慢轉起了圈。山炮沒有聽到大慶的**,大慶只是不停地念叨,毀了,毀了。他當然毀了,鏽跡斑斑的螺紋鋼上,他的血清澈透明。

他像生長在螺紋鋼上的巨大的人形果實。果實不肯掙扎,無比堅強。

摘下他用掉很長時間。救援人員用上圓鋸,圓鋸發出刺耳的噪音,一朵燦爛的煙花在大慶胸口綻放,久久不熄。大慶閉着眼睛,臉色蒼白。他仍然不肯慘叫,不肯**,甚至,不肯露出絲毫痛苦的表情。山炮握緊他的手,問,痛嗎?大慶咧咧嘴,說,有點燙。

然後,醫院裡,大慶終於開始了長達兩天兩夜的嚎叫。嚎叫聲像狼,像狗,像豬,像羊,像魔鬼,像邪惡的風,就是不肯像人。他開始宣判他的死刑,他對山炮說,兄弟,哥要死了。

山炮說,哥挺住。

大慶說,兄弟,你肚子上有個洞,能挺得住?

大慶開始哀嚎,聲音在醫院裡迴盪,讓每個人毛骨悚然。他嚎了很久,終停下,扭頭,對山炮說,兄弟,幫哥買兩個氣球吧!

兩個氣球。兩個。又鼓又軟。山炮和大慶最喜歡的遊戲。工棚附近常年有一個賣氣球的小販,守着一堆五顏六色的氣球。她的臉頑強地擠在那些氣球中間,風吹來,氣球們飄動搖擺,互相碰撞,互相廝殺,嘩啦啦響,小販的那張臉,再也尋不到了。大慶喜歡從小販那裡買兩個氣球,回工棚,吹得圓圓鼓鼓,塞到胸前,又扭起屁股走路,尖起嗓子說話,讓滿工棚的臭男人笑岔了氣。他會被男人們摁倒在地,胸前就多出一百雙遊動的裂了血口的手。到最後,兩個氣球會被同時擠爆,氣球爆炸的瞬間,總有一個男人嗚嗚地哭起來。哭者多是大慶,將碎片揀起,手心裡揉捏着,如同揉捏着真正的女人的**。山炮與大慶睡鋪相鄰,有時夜裡,大慶會在睡夢裡叫一聲,玲啊!天亮以後,山炮問大慶,玲是誰?大慶說,我說夢話了?山炮說,誰是玲?大慶就抹起眼睛。大慶非常愛哭。就像個娘們。

或許就像那個叫玲的娘們。

現在山炮盯着大慶,大慶似乎奄奄一息。山炮愣了十秒鐘,轉身就跑。

他奔向工棚,奔向賣氣球的小販。小販尚未將氣球們吹起,今天她的臉無比清晰。他塞給小販五塊錢,轉身跑向醫院。他跑出大約三十米,想起竟然沒拿氣球,又轉身,跑回去,不說話,從小販手裡搶過兩個氣球。他再一次跑向醫院,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將氣球吹起,他聽到嘭一聲響,氣球被他吹爆。他只好再一次跑回去,再一次搶過兩個氣球,再一次一邊狂奔一邊將氣球吹起。他將吹好的氣球紮緊,塞到胸前,整出好看動人的形狀,兩個氣球輕飄飄的,似乎要帶他騰空而起。很多路人看他,或笑,或罵,他只顧狂奔,腳下生風。他保持着這種怪異的模樣跑回醫院,他知道,大慶要死了。大慶要死了,兩個氣球會讓他死得舒服一些。

可是大慶已經死了。在山炮推門的剎那,在看到山炮的剎那。他的手高高擡起,做出要撫摸的樣子;他的眼睛睜得很大,做出要凝視的樣子;他的嘴巴咧得很大,做出要壞笑的樣子——可是,他真的死了。他死在漂亮的女護士面前,女護士嬌小迷人,表情甜美,胸脯尖挺。可是大慶至死都沒有看她一眼,似乎她是空氣,似乎她遠不如那兩個氣球,能給大慶欣慰,能讓大慶快樂。

山炮走向大慶。他扭着屁股,尖着嗓子,捧起大慶的手,擠爆胸前的氣球。氣球爆炸的瞬間,他極其清晰地聽到死去的大慶輕輕地喚一聲,玲啊!

那一刻,山炮突然想起那個賣氣球的小販。

所以,山炮只好替死去的大慶紅了眼圈,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