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吟這纔想起,明明是有電梯坐的,他剛想朝電梯走去,就見樓梯口冒出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忘了跟你說,不要坐電梯,會被行政人員發現的。
雖然沒有確切地數過,憑初步印象可以斷定,這棟樓至少也有五六十層。頂樓不失爲一個好去處,但他一向很懶,懶得只願上四層樓。
“爬樓梯可以鍛鍊的,等到十層的時候,可以趁着他們沒發現到裡面坐電梯。”屏緗繼續加緊攻勢。
他沉着臉,開始往上走,一手拎着手提電腦和飲料,一手提着望遠鏡,一口氣上到九樓。
“怎麼這麼慢,我是故意留下來等你的,要不要我幫你拿飲料和電腦。”她倚着九樓半的欄杆,閒看着窗外之景。
“不必。”最不能忍受的是女生的同情,暮吟咬咬牙,上到了十樓,“坐電梯去。”
“別做白日夢了,我檢查過了,門被鎖上了。”她垂下頭,“我今天早餐沒吃,走不動了。”
暮吟心裡暗道她真是自作孽,五六十層的樓豈是可以輕易上得了的。
“我們輪流講故事,這樣可以轉移注意力,消除疲勞,我先講,你挺像我童年的一個朋友……”
不經意的一句話讓他聽不清她後面講的是什麼,封鎖的記憶又像要奔涌而出,他閉上眼,彩色相框裡,黑白底片演繹着。
“那時我家在市郊的一棟別墅,那個男孩是我家司機和保姆的兒子……”
“你叫什麼名字?”“你爲什麼不喜歡說話。”“我們來玩遊戲好嗎,是的話摸一下耳朵,不是的話指着鼻子。“玩什麼遊戲呢,你敢上樹嗎?”女孩一個人的獨角戲獨自編排——記憶中殘碎的片段。暮吟望着黑白的記憶底片,不知所措。
“那段日子是我童年最開心的日子,儘管面對的是那個緘默的男孩,可是突然有一天……”
“我要走了,總有一天會回來取出樹下的玩具。”“我會記住,‘是’是摸耳朵,‘不是’是指鼻子。”殘碎的記憶在風中無聲地演繹,閉上眼,充盈在最容易被視線遺忘的地方,在黑暗中悄悄地綻放。
“可他走後音訊全無,後來我將玩具和記憶埋進了土裡。你真的和他很像。”她的聲音隔着眼皮傳來,帶着陣痛,刺傷眼中的景象。
他睜開眼,看着坐在十二樓的她像換了個人似的,沉湎在一段不可及的回憶中。
“所以,人如果有什麼心事,說出來的話會覺得很輕鬆。”
黑白的底片在他眼前重重疊疊,框架了她轉身的透明,易碎的記憶是釉彩的,他看着她從底片中消失,不留痕跡。
“我講的故事,不要見怪,該你了,邊走邊說。”她向上走去,似是有意避開,抑或想留給他思考的空間。
暮吟緊走幾步道:“我沒故事。”他捕捉到她眼角稍縱即逝的錯傷。
“很簡單啊,比如,你爲什麼到旖月島來,你的童年是什麼樣的。”她的眉頭輕輕地壓下。她的話直接違反了旖月島的潛規則——不探知別人的過去,但以她的輕描淡寫的口吻,應該會有很多人願意對她敞開心扉。可是,暮吟始終是例外中的例外。
“無可奉告。”只一句,淡淡地應回去,卻讓她細長的睫毛一顫。
又上了幾樓,冷容背靠着牆壁,努力地壓制着喘息:你先走吧,要不然我很沒動力的。
暮吟走到她面前停下,將殘存的葡萄汁一飲而盡,伸手去拿另一瓶。眼前白光乍現——
“謝謝你幫我拿飲料。”她拿着飲料在他面前晃了晃,待打開後又良心發現,“把你的瓶子拿過來。”
她倒了一半給他:慘了,腰疼,走不動了。
“扶你上去。”暮吟倒退幾步,將手提電腦掛在右肩上,像作出了重大的讓步。。
“用背的。”她眨着眼,帶着幾分邪氣。
他自顧自地把斷了的軌跡彌補回去,徑自上樓去。
她像受了莫大委屈比竇娥還冤,硬撐着站直身,反較前多了幾許楚楚可憐,看着他消失的漠然。
她勉強地上到十三樓,見他對着門發呆:沒用的,那個門是需要電子口令的,許是今天被鎖上了,平時一般是開着的。
暮吟沒有反應,將視線深深地扎進電子驗證器中。
“別再和它放電了,沒用的,除非侵入總的操作系統中。”她樂得在一旁多休息一陣子,嘴上卻閒不下來。
暮吟拿出筆記本電腦,對着框中輸入一連串的指令,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她識趣地給他靜默的空間,同時想着那些逝去的記憶。
暮吟直起身,放下電腦,眼神裡銀色的介質反射在電子驗證器上,儀器的金屬光澤像被汲取走,變得委頓不堪。
他稍微擡手,門在他輕推下順從地往後退,坦然的道路被他的視線輕易揉碎,在他看來,世間的事絕對沒有不可能,他只喜歡做不可能的事。
屏緗欣喜地跑進門內,看着電梯正升上來,喜不自禁地多瞥了他兩眼。
“可是,電梯並沒有直達最頂層,可能還有七八層樓等待着我們。”她還不滿足,暗自埋怨建造這樓的人沒把電梯修到頂層。
出了電梯,他徑自往樓上而去,輸給女生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儘管這種上樓的事純粹沒有任何智商含量可言,他不是看重打賭本身,而是高到可以統治一切的尊嚴。
天台邊,全身的力氣貫注到鋁罐中,暮吟將罐子捏爆,雙眼失神地停留在她應該出現的樓道口。他有過想下去的衝動,卻早早地被扼殺在他虛無的個人主義裡。他很明白,旖月島正將掀起第一波的腥風血雨,沒有人可以相信,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等了許久,仍然是絲毫沒有聲響,暮吟緩步下樓,做到以最輕的聲音。
她正伏在欄杆上。
他,只是遠遠地看着。
她恰在他身影鋪在她的身上、擋開了陽光的那一剎擡起頭,汗水溼透鬢角頭髮,可愛的帽子被她攥在手中。
他站在她身後,仍是一臉的漠然。
她的眼睛霍然亮起,閃着狡黠的光。
他的臉上殘留着她眼神的光彩。
她卻已消失在樓道口。
他舉手,撣落她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