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送親的隊伍抵達了大渡河畔的金川,明日將在此處上船,航行七天六夜,於曲沃上岸,穿過紫金山,就到了登瀛城所轄的瀝州,過汶州,常州,就到登瀛城。
在金川留宿一夜,此日清晨,一行人到碼頭上船,上官墨詢、庹焰和宋箬溪坐在第一艘船,謝侍郎和張少卿帶着宋箬溪乘坐的馬車以及她的嫁妝上了第二艘船。
兩艘船都是五層大船,頂層的大小廳室都是給飲酒作樂賞景用的。上官墨詢和庹焰住在第二層,第三層的前艙是個極寬敞的前廳,繞過那架雕花屏風,裡面是內室,內室裡擺着一張羅漢牀,一張圓桌和四張玫瑰椅,穿過內室是細長的通道,在通道兩旁各有五間房,左側第二間房,就是宋箬溪住的。護衛們分住在第二和三層的後艙,船工船孃們住在第四層,最底層土石壓倉。
謝侍郎和張少卿住第二艘船的第二層,第三層把艙房的隔板折下來了些,放宋箬溪乘坐的那馬車以及行李和嫁妝,船工船孃們住在第四層,最底層土石壓倉。
房間佈置精美舒適,用珠簾隔出了裡外兩間,外間擺着小巧的梳妝檯、小方桌、兩張圓墩和軟榻,裡間擺着牀和方櫥櫃。
兩艘船緩緩離開了岸邊,因船體過大,即便是順風順水,速度也不快,遠沒有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境界。宋箬溪坐在前廳內隔着紗簾,看外面的風景,不願擾民,就沒有派人清理河道,河面上的漁船商船來來往往,十分熱鬧繁忙。
午後,颳起了大風,河面上因風起浪,一波波地打過來,搖的船晃不停,宋箬溪雙腳發飄,站立不穩,頭暈目眩,躺在牀上,閉上眼睛,還是難受的厲害,胸口悶悶的,臉色蒼白。
蠶娘心急,去找上官墨詢,“上官少爺,姑娘暈船暈得厲害,可有什麼止暈的藥?”
“你幫她按鳩尾穴,能止暈。”上官墨詢微皺眉,眸底憂色一閃而過,“若是不行,再喝藥。”
蠶娘依言行事。
一試之後,宋箬溪覺得尚可,沒那麼暈了,衆人這才放心。
申時又下了場大雨,到黃昏才停,船停在了銅川的碼頭上,風平浪靜,宋箬溪精神好轉,走出船艙,站在甲板上觀賞四周的景色。夕陽餘暉印在河面上,形成一絲閃爍的金斑。
有幾個漁民坐着小漁船,在用鸕鶿在抓魚,鸕鶿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再鑽出水面時,嘴巴里就叼着小魚。碼頭的另一邊有船工在搬運貨物下船,嘴裡呼喊的號子起起落落,幹勁十足,宋箬溪聽得有趣,朝那邊走近了些。
“姑娘,小心,別跌下去。”青荷拉住她的衣袖,面紅耳赤地道。
宋箬溪笑問道:“你臉怎麼了?象紅布似的。”再看香繡也是如此。
“沒事,沒事。”青荷低着頭,連耳根都紅了。
“姑娘還是進去吧!”香繡羞澀地道。
宋箬溪眸光一轉,看到了那些赤膊上陣的船工,知道她們是不好意思,笑道:“好,我們進去。”
轉身,宋箬溪就看到上面有紫色的身影一閃而過,臉上的笑微斂,眸色黯淡。
夜間的晚風帶着水氣,十分的寒冷,蠶娘怕宋箬溪受寒,把手爐翻出來,給她揣着。
“蠶娘,這也太誇張了吧!”宋箬溪不肯要。
“姑娘的小日子就快到了,注意點好。”蠶娘堅持己見。
宋箬溪難違她的好意,只得在十月初就揣上了手爐。
次日清晨,船再次航行,上官墨詢和宋箬溪隔着一層船板,近在咫尺,卻似遠隔天涯。
船在河中又行了一日,到黃昏時,到了平川,靠岸落下風帆和錨。用過晚飯後,宋箬溪沐浴更衣,披散着頭髮靠在榻上,手執一本雜記,隨意地翻看着,突聽到船外有人彈琴吟唱,“浮生若夢多遺憾,獨醉獨飲少圓滿。俗規道道似藩籬,禁錮紅塵幾許癡?曲終人散空愁暮,繁華落盡緲輕煙。情一殤,夢一場,皆是鏡花水月,終虛枉!”
聽到俗規道道似藩籬,禁錮紅塵幾許癡?宋箬溪心中一悸,放下書,側耳聆聽,待曲終,道:“香繡去問問是誰在唱曲。”
“可是吵着姑娘看書了?”香繡問道。
“沒有,是她唱的很好聽,想請她過來唱給我聽。”宋箬溪淺笑道。
“好,奴婢這就去。”香繡放下手中的繡棚,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香繡回來了,稟報道:“姑娘,是旁邊小船上一個歌女在唱曲,雒淇公子說,姑娘要聽什麼曲,只管傳話過去讓她唱,不能讓她上船。”
宋箬溪知道上官墨詢是爲了她的安全,想了一下,道:“讓她唱她拿手的曲子好了。”
香繡出去告訴上官墨詢。
上官墨詢就命那歌女吟唱起來。
“奴本是明珠擎掌,怎生的流落平康?對人前喬做作嬌模樣,背地裡淚千行。三春南國憐飄蕩,一事東風沒主張,添悲愴。那裡有珍珠十斛,來贖雲娘。”
歌女聲音輕柔,咬字清晰,歌詞幽怨纏綿,婉轉悽切,愴然涕下,如泣如訴,一聲聲傾訴着做爲歌女的苦難和哀怨,渴盼着能有人幫她贖身脫離苦海。只是,她在此時唱此曲,會讓人有種刻意而爲的感覺。
連宋箬溪都有這種感覺,上官墨詢和庹焰就更不會中計了,賞了那歌女十幾兩銀子,打發她離開。黑暗中,沒有人注意到那歌女低垂的眼中閃過的不甘。
一夜好眠,清晨船離岸。
又行了兩日,因順風順水,船提前了一個時辰停在順川的碼頭。天色尚早,巧桃就攛掇着宋箬溪下船走走,宋箬溪坐了這幾天的船,也想走動走動,舒展一下筋骨,笑道:“蠶娘,你去問問雒淇公子,可準我下船。”
蠶娘應聲而去。
上官墨詢隨蠶娘下來了,“你想去上岸?”
“我就在附近走走,可以嗎?”宋箬溪看着他,眼中有一絲企盼。
上官墨詢與她對視片刻,不忍拒絕,道:“我陪你下去。”
宋箬溪輕輕一笑,等青荷拿來帷帽,帶子時四人和蠶娘香繡巧桃巧兒,跟着上官墨詢下了船。
不打算進城,就沒有僱轎子和馬車,一行人沿着河道緩緩而行,河岸邊的漁船上升起了裊裊炊煙。
有幾個書生在欣賞河邊景色,有個書生搖頭晃腦地吟道:“漁家渡口起炊煙,晚霞低映系釣船。”
只吟出兩句就卡住了。
宋箬溪輕笑搖頭,腹中無才,偏還要裝模做樣。
“垂白衰翁在道邊,一曲清江淡靄中。”上官墨詢好興致地幫他把詩補全。
宋箬溪斜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說你不擅長詩詞嗎?”
“順口胡謅的,都不合韻。”上官墨詢道。
“既然知道,你就不亂接,藏拙懂不懂?”宋箬溪道。
上官墨詢笑了笑。
子時笑道:“合韻不合韻,咱不懂,聽公子這兩句接得蠻順的,倒也挺好的。”
宋箬溪正要說話,巧兒興奮地道:“姑娘你看,那兒有人在捏麪人。”
宋箬溪順着她的指引看去,有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在捏麪人,攤子旁圍着一堆小孩子,看巧兒滿臉渴望的小模樣,道:“讓你香繡姐給你幾文錢,去買一個來玩吧!”
“謝謝姑娘。”巧兒笑道。
香繡從荷包裡掏出幾文錢給巧兒,“快去快回。”
不一會,巧兒就舉着個麪人回來了,“姑娘,你看。”
宋箬溪笑,“捏了個小巧兒啊,挺象的。”
“姑娘也去捏一個吧。”蠶娘以爲她喜歡,提議道。
“不必了。”宋箬溪沒這個興趣。
一行人在渡口轉了一圈回來,發現一羣人圍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怎麼辦?好像都沒氣了,恐怕是救不活了。”
“這個樣子,肯定救不活了。”
“臉都泡腫了,只有大羅神仙才能起死回生。”
“費了這半天的勁,撈上個死人。晦氣。”
“人都死了,不如扔回河裡去,到也省事。”
“你真是黑心腸,這樣的話也說的出口,既然撈上來了,就找個地方把她埋了,也算功德一件。”
“說得好聽,埋人要銀子,你出啊?”
說到銀子,衆人相互推諉,他們大多是漁民和船工,掙的血汗錢,拿銀子出來安葬一個陌生人,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不是可以讓我看看,說不一定這人還有救。”宋箬溪揚聲道。
圍觀的人回過頭,見她衣着華麗,身邊又帶着丫鬟和護衛,讓開了一條道。宋箬溪這纔看清楚地上躺着個渾身溼透,面部青紫,昏迷不醒的女子。
宋箬溪走過去,伸手放在溺水女子的鼻子前,似乎還有微弱的鼻息,又按了按她的脈搏,時斷時續,面露喜色道:“她沒死,她還活着。”
“瞧瞧,人還沒死,你還說把人扔河裡去,差點害死人。”有人小聲嘀咕道。
“她現在是半死不活,一會就死翹翹了。”那人不服氣地道。
“蠶娘,你用手擠她腹部,將水擠出。”宋箬溪道。
蠶娘按住那女子的腹部,卻不得法。
“讓我來。”宋箬溪扯開她,把手按在女子腹部,徐徐擠壓,一鬆一放。
那女子口裡吐出不少水來,只是宋箬溪累的夠嗆,那女子的肚子還是鼓鼓脹脹的,眸光一轉,“子文,子武,你們倆把她倒提起來。”
“把她倒提起來?”兩人微怔,有這種救人之法嗎?
“救人如救火,你們動作快點。”宋箬溪催促道。
“姑娘,你真能救活她嗎?”有人質疑地問道。
上官墨詢目光冷冷地看了過去,嚇得那人往人羣裡縮。
“死馬當成活馬醫。”宋箬溪也沒多大把握,她又不是學醫的,不過是在電視上看過幾回這些溺水急救的方法,還是第一次使用。
子文子武一人提起那女子的一條腿,將她倒提起來。那女子嘴和鼻子裡流出不少水來,肚子慢慢地平了下來。
見那女子已經吐不出水來了,宋箬溪一擺手,道:“行了,行了,把她放下來吧。”
子文子武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直接就將那女子扔回了地上。
“哎。”那女子呻吟了一聲。
“活了活了。”圍觀的興奮地喊道。
那女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衆人,聲音微弱地道:“我死了嗎?”
“你還沒死,是我們把你打撈上岸,然後這位姑娘救了你。”有人道。
那女子左右看了看,着急地問道:“我夫君在哪裡?”
“我們就救了你一個上來,沒看到你夫君。”
“夫君,夫君。”那女子哭了起來,掙扎着往河邊爬去。
衆人都露出同情之色,小兩口陰陽相隔了。
“該上船了。”上官墨詢伸手攔住想跟過去的宋箬溪。
宋箬溪看看船上已點了燈,就聽話的回船上去了,沒有注意到人羣中有一道目光注視着她。
天色漸漸暗去,圍觀的人都散開了,河邊只有那女子還在哭泣。剛死裡脫生,她沒有勇氣再投水自盡。哭得撕心裂肺,也哭不回已離世的人,那女子抹去眼淚,晃晃悠悠地起身往宋箬溪坐的船走來。
那女子跪在船邊,磕頭道:“懇請船家大嫂,幫小婦人通傳一聲,小婦人想當面叩謝恩人的救命之恩。”
船孃看那女子嬌弱蒼白的模樣,十分的不忍,猶豫了一下,道:“你在這裡等着。”
等了一會,宋箬溪帶着蠶娘和香朵薄荷出來了,“你有什麼事嗎?”
“小婦人謝謝姑娘的救命之恩。”那女子磕了三個頭。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算不了什麼,你不必如此,還是快回家去,免得家人擔心。”宋箬溪道。
“小婦人家不在此處,在曲沃。此番隨夫君前往平川朋友家作客,不想昨日夫君落水,下落不明,小婦人孤身一人,實在是難以返鄉,懇請姑娘捎帶小婦人一程,姑娘的大恩大德,小婦人沒齒難忘。”那女子磕頭道。
宋箬溪看着她,遲疑片刻,道:“蠶娘,你去問問雒……”
“不可以。”上官墨詢的聲音從上面傳來。
宋箬溪擡頭看看他,“我們也要去曲沃,捎帶她是順路,不可以嗎?”
“不可以。”上官墨詢語氣堅決不容置疑。
宋箬溪面帶歉意地道:“去曲沃的船家應該不止我這一家,我送些銀兩給你,你另找別家捎帶你過去吧。”
“小婦人不要姑娘的銀兩,小婦人只想早日回到曲沃,救姑娘可憐,捎帶小婦人一程吧。”那女子哀聲道。
“你進去,這事,我來處理。”上官墨詢怕宋箬溪心軟,讓人上船。
宋箬溪抿了抿脣,轉身回艙房。
“姑娘,姑娘。”那女子着急喊道。
上官墨詢接過隨從遞來的一包銀子,拋到那女子身旁,“這裡有五十兩銀子,足夠你僱船回曲沃。”
那女子看了上官墨詢一眼,拿起銀子,站起來,轉身離開,蒼白的臉上滿是惱怒和不甘。
次日,船離開良川,繼續前行,正午時分,宋箬溪坐在廳中吃午飯,突聽到外面船孃喊道:“不好,前面那條船觸礁了,怕是要沉了。”
宋箬溪擱下碗筷,走了出去,果然看到前方不遠處一艘三層船已經開始傾斜,很快就會沉下去,道:“趕緊救人。”
趁着那艘船還沒徹底沉下去,船工們將甲板上的人都救了過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共三十七人。其中有一位衣着華麗,容貌秀美的姑娘,身邊帶着四個護衛、兩個丫鬟和一個婆子。
詢問的事,上官墨詢不會讓宋箬溪插手,宋箬溪很乖的回廳裡繼續吃她的午飯。上官墨詢問了幾句後,就把三十七人暫時安置在第四層,和船工們住在一起。
“不行,我家姑娘怎麼能和他們住在一起。”那婆子嫌惡地道。
“若是不願,你們主僕可以下船。”上官墨詢冷冷地道。
“下船?”那婆子一愣,在河中央,讓她們下船,這話是什麼意思?
“讓這麼嬌滴滴的姑娘,去跟臭哄哄的船工住一層,是不太合適,反正這一層還有空的艙房,讓她住一間也無妨。”庹焰站在上面那一層上,笑道。
“來人,把她們丟下船去。”上官墨詢絕情地道。
那四個護衛中的一個,生氣地道:“可惡,你太過份了!”
“諸明,不可無禮。”那姑娘鎮定自若,“劫難餘生,承蒙這位公子搭救,能有一地容身,已是望外之喜,豈可提出過份的要求。”
那婆子皺眉,“姑娘……”
“不必多說,我們下去吧。”那姑娘向上官墨詢欠了欠身,領頭往樓梯走去。
從良川到曲沃中途沒有城鎮,船隻能野外停靠,沒辦法讓三十七個換船。
上官墨詢不放心,叫人盯着他們,又囑咐子時等人,“保護好郡主。”
“公子放心,我們會寸步不離地守在郡主身邊。”子時沉聲道。
宋箬溪看着上官墨詢眼簾下放的青色,輕嘆一聲道:“你不要這麼緊張,不會有事發生的。”
“姑娘,上次抓到那兩人服毒自盡了,沒有查到是誰要擄走你,小心些總是好的。”蠶娘道。
“好,小心些,我會留在房裡,不出去。”宋箬溪道。
上官墨詢伸手沾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換房。”
宋箬溪將水漬抹去,“知道了。”
當天夜裡,宋箬溪從左側的第二間房換到了右側第四間房,蠶娘假裝她住進了第二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