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到正午,遺址上的殘雪反映着耀目的白光,彷彿整座小山都是白銀鑄成的。由此,丁峻聯想到了古格銀眼催命符,心情瞬間跌落谷底。
他到這裡來,絕對沒有遊山玩水的興致,因爲尋找打電話者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對方矢志誅殺石妙手、司琴、石滿,並提前在阿富汗殺了石海,又在昨夜斬殺黎叔、秦大先生,可以說是佔盡了上風。
如果找到對方,結果又怎樣?
他不怕,但卻不得不未雨綢繆,做好戰鬥準備。
“我是好意,你懂不懂?不領情就算了,怎麼反而懷疑我的誠意?”阮風語氣強硬,但臉上的表情證明已經開始心虛。
“說吧。”丁峻不做過多解釋,只簡單地回答了兩個字。
阮風沉默了一陣,突然哈哈大笑:“丁峻,怪不得老雷說你是個人才,果然不假,果然厲害,連我心裡想什麼都猜出來了,哈哈哈哈……”
丁峻嘆了口氣:“非常時期,多說廢話無益。如果真想合作,就要說真話。”
有霹靂堂雷震東的面子作保,他們之間應該有着良好的合作基礎,所以他才放心地跟隨阮風過來。
“看前面——”阮風向前遙指,“大概三公里外右轉,經過一大片廢墟之後,會發現十幾個靠近山根的天然窯洞,其中有幾個有泉水流瀉出來。從左邊數第三個窯洞的形狀如同一個放倒的葫蘆,小頭向外,大頭朝裡,一股寒泉從葫蘆洞最裡面的兩尺寬、半尺高暗穴裡流出來。”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丁峻仍然不爲所動,只是凝神向前眺望。
“我猜,暗穴後面,藏着另一個更深的洞,那打電話給石妙手的女孩子就藏在裡面,而且更重要的,我有一項直接證據,你要不要看?”阮風故意賣關子,敲打着方向盤問。
丁峻是第一次到古格王國遺址來,但從石海被殺開始,他已經閱讀過無數與札達縣、託林寺、古格遺址有關的資料,對這裡的地形、地質、地貌有着大致的瞭解。進入三角洲部隊之始,他做過三個月的前線情報偵察兵,培養出了超強的觀察力,擅於從某些特殊地形中判斷其內在機構。
客觀地說,靠山地形、泉涌山洞絕對能夠造就來電中那種水聲叮咚的效果。回顧託林寺四周的情況,唯有此處,符合他的最初構想。
“要看,有什麼條件?”他直截了當地問。
“條件就是,幫我找到那個女孩子。”阮風笑嘻嘻地回答。
“看來我們殊途同歸,我來的目的,就是找到她。”丁峻回答。
阮風笑着搖頭:“不不不,丁峻,我想讓你幫我活捉她,然後由我親手處置。”
這種答案,讓丁峻有些錯愕。
他擡起頭,看到阮風的小眼睛突然亮起來,眼底深處,有兩簇激動的小火苗正在閃閃發光。
丁峻一連三嘆,頓時明白了阮風在想什麼。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詩經》裡描述男女愛慕的句子,阮風是神偷,但他首先是個正常的男人,看到中意的女孩子而起傾慕之心,可以理解。
“怎麼樣?答應這個條件的話,咱們就成交。”阮風興沖沖地問,兩腮已經因激動過度而染上了紅暈。
丁峻彈指苦笑:“阮風,這不現實,這真的很不現實——”
阮風猛地一拍方向盤,震得駕駛室頂棚上的塵土紛紛亂落。
“不現實?怎麼不現實?我阮風有的是錢,在同行業界裡大名鼎鼎,而且品行端正,沒有不良嗜好,從沒有愛過任何人……”阮風的情緒越來越衝動,擡手扭了扭後視鏡,對準自己的臉,“看看我,看看,我是神偷阮風,不管走到哪裡,人家都得給點面子。香港、新加坡、泰國、美國、英國……任何一個華人圈子裡,只要提到我,人人都得陪着笑臉。我的瑞士銀行戶頭裡的存款超過英國王室的存款總額……”
丁峻不開口,任由阮風發泄。
他剛剛在想:“兩週之後嬰兒呱呱墜地之時,將會發生一場何等激烈的血戰?”
他們在明,敵人在暗;他們內部各懷異見,敵人則是志在必得。雙方的戰鬥力有着巨大的懸殊,爲開戰,本方已經輸了一半。在這種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除了自救,別無良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阮風發泄夠了,從後座的紙箱裡摸出兩瓶礦泉水,丟給丁峻一瓶。
“她是殺手,不是寵物,再漂亮也沒用。”丁峻說。
阮風從駕駛臺上的一個筆記本里抽出一張彩色照片,先看了幾眼,然後遞給丁峻。
那照片拍攝的內容甚是奇怪,畫面竟然是一片水中倒影。既是倒影,水面上的內容便非常雜亂,有野草、石壁、陽光、數碼相機、握相機的手、阮風的半張臉等等等等,再加上水波微動,漣漪輕泛,致使畫面顯得有些模糊。
丁峻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水面上出現的另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白衣黑髮的女孩子,只在畫面中留下一個淡淡的側影。她的鼻尖微微翹起,下巴尖削,彷彿日本動漫宣傳畫裡的人物,帶着不食人間煙火般的神仙氣息。
雖然看不到她的正面,但只憑側影,便猜得出那是一個驚豔絕美、清麗無雙的年輕女孩子。
“怎樣?”阮風一直盯着丁峻的臉看。
“你從哪裡拍到的?跟我們眼下要做的事有什麼關聯?”丁峻反問。
阮風搖着頭,固執地追問:“你先說,她長得怎麼樣,然後咱們再討論其它問題!”
就在這時,後座上的衛星電話響起來。
“有電話來了。”丁峻提醒。
阮風探身向前,用瘦削的食指之間點擊那女孩子,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你先回答我,她長得怎麼樣?”
丁峻無奈,只好點頭:“很美。”
“比起剛纔你身邊的方晴怎麼樣?”阮風不依不饒,一直追問下去。
丁峻皺眉:“兩個氣質完全不同的人怎麼比較?而且這照片上只有一個倒影,連真人都見不到,更沒法比。”
阮風長嘆:“你知道嗎?這照片就是我剛剛說的直接證據。”
丁峻一驚,握着照片的手指微微顫抖:“什麼?你在前面的山洞中拍到了這照片?裡面這女孩子就是……”
他的思想如萬馬奔騰一般混亂,料不到阮風竟然手握如此重要的信息。假如這女孩子就在洞中,並且確定是打電話給石妙手的人,豈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是,如此超凡出塵的女孩子,會是鐵血無情的殺手嗎?
“還等什麼?我們到那山洞去!”他叫起來。
“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阮風執拗地說。
“答應,答應,我答應你,可以了吧?現在趕緊開車,到那山洞去!”丁峻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腳把阮風踹下車去。
阮風發動車子,向前行駛了十幾分鍾,然後七拐八拐,到達了山根處。這裡其實沒有現成的道路,到處都是風化的亂石,只有前後四驅的越野車才能勉強通行。
到了阮風說的那山洞,丁峻飛身下車,由側面接近洞口,探出半邊臉向裡望。
山洞是個近似的圓形,直徑約四米,地面半水半陸,左側是一泓淺淺的水潭,最深處也不過半米。
山洞向裡,有着明顯的環形收縮,彷彿是葫蘆的束腰位置,直徑由四米減少爲三米不到的樣子。
“裡面也是個圓形山洞,直徑差不多有十米,左側有個大水潭,最深處兩米。”阮風跟在後面低聲介紹。
“你拍照時,那女孩子在哪裡?”丁峻問。
按照常理,既然阮風拍到了女孩子映在水裡的倒影,就一定能拍到她本人。假如對方是殺手,阮風一定當場被滅口,不可能活到現在。
阮風撓了撓頭,期期艾艾地回答:“我不知道。”
丁峻爲之氣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阮風大步向前,很快就跨進了第二重山洞,揮手招呼:“丁峻,你進來看看,就明白了。”
丁峻跟進去,裡面的山洞果然闊大,直徑差不多爲外面山洞的三倍,左側的水潭波光粼粼,清澈見底。這裡的水是由山洞最深處的左下角緩緩流出的,那個出水的洞口兩尺寬、半尺高,是一個不規則的楔形缺口。
正午陽光充足,所以山洞裡並不昏暗,進來的人一眼就能看清洞中全貌,沒有視線死角。
“拍照時,我站在這裡。”阮風走到潭邊,蹲下去。
那個位置是水潭的中段,與對面的石壁隔着四米寬的水面。
“我本來想撩水洗臉,剛剛彎下腰撩了第一把水,還沒貼到臉上,便看到了水面上的倒影。我的第一反應是拔槍,而不是拍照,因爲這是在荒山野嶺之中,不可能無端地多出一個女孩子來。西藏跟內地一樣,也有着很多山精水怪的傳說,我可不想自己喪命在它們手上。”阮風一邊說,一邊將右手放在腰間,做了個拔槍的動作。
丁峻搖搖頭,表情嚴肅地說:“阮風,你東一頭西一頭亂說,別人根本聽不懂。這樣,你把到這山洞來的前前後後都詳細說一遍,我幫你理順其中的關係,看看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好不好?”
阮風點頭,苦笑一聲,開始敘述。
拍下那張照片的時間約在四周之前,那天上午,阮風開着車從札達縣城西的加油站出來,正想找家好飯店大吃一頓。
一輛軍綠色的越野車從後來趕過來,超過他的車子,一直向西去。
阮風是職業竊賊,對視野中出現的任何值錢貨都有着天生的敏感。越野車經過的一瞬間,他看到駕駛員手腕上戴着一條白色的月光石手鍊,鏈上的珠子顆顆滾圓,帶着月光貓兒眼的特有光澤。
“五十萬美金。”他眼皮一眨,就估出了手鍊的價值。
同時,他眼角餘光又發現,副駕駛座位上的那人,手腕上戴着的是西藏天眼石手鍊,每顆天眼的尺寸相同,花紋相似,上面的白色主紋竟然連成了一條帶鱗盤龍。後座上還有兩人,手腕上各戴着一隻白玉黑棉鐲、一隻黑玉白棉鐲。
“太好了,真是絕世極品,這些東西我要定了!”阮風見獵心喜,一踩油門,跟上了那輛越野車。
等到他心裡默默地將四樣東西估值爲五百萬美金之後,才注意到,車裡的四人,都是身着白色貂皮大衣、披散着過肩長髮的年輕美女。他對美女不感興趣,只想找到下手機會,做了這一票,把東西拿走。
他認識一位新加坡的黑道女富豪,對珠寶有着天生的癖好,曾經方言,可以十倍溢價收購當世無雙的寶貝。這次,阮風已經打好了如意算盤,如果能將四樣寶貝帶給她,價格翻十倍都是有可能的。
後來,他跟蹤那越野車到了古格遺址附近,對方突然失去了蹤影。
於是,他挨個山洞找,忙活了好大一陣,但那輛車彷彿消失在空氣中了,連個螺絲都沒留下。
他到這個葫蘆形山洞裡來,看到活泉之後,只想小憩一陣,然後沮喪地原路返回。就在那時候,他發現了水面上的倒影。奇怪的是,明明看到倒影,卻見不到那影子的主人。他癡癡地盯着影子看,身不由己地就喜歡上了對方,取出數碼相機狂拍了數百張,直到夕陽下山,才悵悵然而返。
照片沖洗出來之後,他看着那女孩子的側影無法自持,天天都到山洞裡來,幻象着對方再次出現,讓他有傾訴衷腸的機會。不過,他的願望落空了,那影子再沒出現過。
“真是奇怪,真是……讓人不敢相信。”丁峻走到水邊,握着照片,小心地找到了當日阮風拍照時的位置和角度。
此刻,他眼前的水面上浮出了照片中的景物,只是沒有那女孩子的倒影。
他由女孩子倒影的位置倒推,可以估算出,當時女孩子應該站在距離阮風十步遠的水中,但那個位置的水深應在兩米上下,任何一個女孩子都不可能長久在立足於水上,除非她只是一個有形狀、無質量的鬼魂。
“你想通了沒有?那女孩子在哪裡?”阮風問。
既然是當世神偷,阮風的腦子自然不會太笨,丁峻能想到的,他也早就想過。
“不知道,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一定會指責你僞造了這張照片,故意亮出來唬人的。阮風,世間的緣分可遇而不可求,你已經來過無數次,次次沒有結果,還是放棄吧。”丁峻回答。
當然,放棄的不單單是阮風,還有他自己。既然打電話者不在此處,他也沒必要糾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