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田夢不知就裡。
“進屋裡去吧。”林軒指着石屋,“他比我們更害怕某些事。”
那石屋十分簡陋,木板門已經有好幾處破洞,透風撒氣。門裡,懸掛着一張髒兮兮的藍花布簾,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清洗過了。
林軒撩開布簾,先請田夢進去。
石屋正中,一隻銅火盆燒得正旺,火盆上放着一口鋁鍋,鍋裡立着一瓶還沒開封的青稞酒。鍋裡的水已經呼呼嚕嚕地沸騰,而那瓶酒也至少被加熱到了六十度,玻璃瓶的內外壁上全都是水蒸氣。
火盆邊支着一張破舊的木桌,上面擱着一張砧板,砧板上橫七豎八地放着幾塊帶骨的五香羊腿肉。
“怎麼耽擱了那麼久?”火盆另一邊盤坐着的唐雎擡起頭問。
林軒回答:“先洗把臉,實在是累壞了。”
唐雎搖頭微笑:“不不,我從門縫裡看到了,你注意到了那個瑪尼堆,對它很感興趣。”
林軒也搖頭:“沒有。”
他把溼漉漉的外套脫下來,又來幫田夢的忙。
“林軒,你瞞不過我的,你總共繞着瑪尼堆轉了五圈,又向東面的山上看,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何必遮遮掩掩的?”唐雎並沒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林軒一笑,把兩人的溼外套掛到火盆近處的竹竿上,抻平烘烤。
他故意躲避唐雎的話題,是以退爲進的高明做法,等唐雎沉不住氣,自己把底牌全都亮出來。
唐雎墊着一塊毛巾,小心地把酒瓶蓋擰開,這一瓶酒正好斟滿了砧板旁的三隻玻璃杯。
“條件有點簡陋,不過在藏地也就這樣了,湊合一下吧。”他把酒杯遞給林軒和田夢。
“多謝,在水底凍得夠嗆,有口熱酒喝,神仙一樣的享受。”林軒沒有推辭,碰杯之後,喝了一大口。
熱酒醇香,一進入胃裡,就讓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羊腿肉也很好吃,香料都是就地取材,煮出來的味道是藏地之外絕對品嚐不到的。
唐雎又取了兩瓶酒放進鍋裡,隔着水蒸氣與林軒對視:“今天不醉無歸,怎麼樣?”
林軒語帶雙關地回答:“當然好了,只要你沒問題,我們就沒問題。”
第一杯酒很快喝光,唐雎又開了第二瓶,倒酒過程中,忽然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林軒問。
“這是最後的三瓶酒,喝完這些,我就該上路了。”唐雎回答。
在江湖上,“上路”的意思,就是死亡。
唐雎臉上的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不甘心。
“爲什麼?”田夢瞥了林軒一眼,代他提問。
“因爲我沒有完成高原王交付的任務。”唐雎回答,“他給我一個月的期限,讓我搞清楚‘兩山兩湖’地區發生的一系列神秘事件,但我這邊發生了一些意外,導致行動計劃完全被打亂,參與行動的人員死傷殆盡,只有我是唯一的倖存者。按照高原王的規矩,我必須得死。”
“誰是高原王?”田夢問了第二個問題。
其實,林軒也想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你們也沒必要知道。在藏地,有時候知道的事越少,反而越安全。”唐雎慘笑。
第二瓶酒已經倒進三個杯子中,藏胞們自釀的青稞酒名列中國大陸“三十大好酒”之列,純糧釀造,毫無添加劑,是藏地出產的原生態好東西之首。
“你請我們來,不就是爲了傾訴的嗎?”田夢慧黠地追問。
從寒潭下脫身後,她恢復了賞金獵人本色,思維敏捷,口才一流。
唐雎斜睨着田夢,似乎對這句話不以爲然:“真正的大人物需要傾訴嗎?在藏地,雪山冰河就是我的知音,我做過什麼,它們知道就足夠了,何必向外人訴說?”
蜀中唐門英雄輩出,而唐雎敢於脫離唐門獨闖天下,必定是有過人的資本。所以,他並不把田夢放在眼裡。
田夢清了清嗓子,忽然說了一連串藏語。
林軒不動聲色,但在心底立刻將藏語翻譯爲漢語,意思是:誰若看到我的影子,必是有緣之人。直進三百步,一夜相見,緣分超越時間輪迴界限。
唐雎變色,手中酒杯一顫,烈酒濺出來,滴在火盆內,“滋啦”一聲,瞬間化爲酒香四溢的白煙。
他倏地瞪大了雙眼,直盯田夢。
“你一定奇怪,我爲什麼知道這句話?”田夢問。
唐雎臉上的倨傲之色收斂起來,慢慢地點頭,那張灰濛濛的臉上漸漸出現了喜憂參半的表情。
林軒清楚,能讓一個外表平凡的人突然煥發光彩的,只有愛情。
那問題的答案,就是田夢握着的籌碼。
人生如賭局,有賭不爲輸。有籌碼的人才有資格坐在賭桌旁邊,至於沒有籌碼的人,只能出局,再沒有翻本的機會。
“酒真的很好,謝謝你。”林軒舉了舉杯子,向着唐雎,“敬你,也敬那位永遠看不見影子的高原王。”
他和田夢一唱一和,巧妙地扭轉石屋內的形勢,將“受制”演化爲“反制”。
在他看來,唐雎是個不算討厭的人,比起梵天會的其他人而言,唐雎算得上有風度、有修養,而且低調淡泊。不過很可惜,這個世界是留給“惡人”們的,好人活不長,禍害一萬年。
“不謝,你是個懂酒的人——也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對手。”唐雎迴應。
林軒喝了一大口,微笑着問:“所以,你就沒向我身上下毒?而是把毒下在田夢身上?”
作爲一名醫生,他了解自己身體內外出現的任何異樣感覺。從寒潭到這裡,他幾度細察,確信自己並未中毒。
他察覺到田夢的情緒起伏不定,腳步也忽重忽輕,顯然是被一種特殊的毒藥所控制。
真正高明的毒藥,不是用來殺人,而是用於控制別人,這或許正是唐雎在寒潭頂上說“要你們聽我號令”的真正意思。
“沒錯。”唐雎坦然地點頭承認。
“爲什麼?”林軒問。
他計算過,要殺唐雎並不難,在這石屋內動手的話,他有把握一擊即中。
唐雎直接攤牌:“我觀察過,你是一個非常難以控制的人,我手中現有的毒藥都沒有十足把握達到掌控你思想的目的。於是,我索性放棄,採取迂迴包抄的方式,轉而控制你喜歡的人。爲了她,你會聽我吩咐,對不對?”
“好極了,爲你的坦率乾杯!”這是林軒能料到的答案。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唐雎是要驅使他去對付高原王。
“乾杯,跟聰明人打交道,真是爽快多了!”唐雎舉杯迴應。
田夢打了個哈欠,後背靠着旁邊的木牀牀腿,頭枕在膝蓋上,沉沉地睡去了。
火盆邊只剩兩個男人,談話立刻方便了許多。
“我不想死,即使面對無所不能的高原王,我也仍然想賭一把,竭盡所能反擊,而不是坐着等死。”唐雎咬着嘴脣,雙眼凝視火盆中燃燒成赤紅色的木炭,“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那句話出自《戰國策》裡的《唐雎不辱使命》一篇,描述了智者唐雎的豐功偉績,他擅長於把控大場面,面對咄咄逼人的敵國之君卻毫不怯陣,終於成爲流芳千古的英雄。
彼“唐雎”非此“唐雎”,名字相同,兩人所做的事、所處的局勢、所擁有的的智商卻完全不同。
況且,高原王不是古代的仁義之君,而是一頭毀滅一切的邊境雄獅。
“有些事,不是發發狠、喊喊口號就能解決的。你想反擊高原王,至少手中得握着大把籌碼才行——你有嗎?”林軒直擊關鍵問題。
“你就是我的籌碼。”唐雎回答。
林軒怔了怔,隨即苦笑:“你真是太擡舉我了,拿我去反擊高原王,何異於以卵擊石?”
高原王是傳說中的奪命之神,見過他真實面目的人寥寥無幾,要想打敗他,就像老虎啃天,無處下嘴。
唐雎慢慢地解開了外套的領釦,把已經因酒精燃燒而變紅的脖子解放出來。
“殺不了高原王,我會死,你會死,田夢也會死。我挑不起這副擔子,只好拉高手一起來挑。現在,這擔子已經轉移到你肩上,怎麼處理,都有你說了算。”唐雎的表情變得非常微妙,既有如釋重負的喜悅,又有山雨欲來的隱憂。
林軒低下頭,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再慢慢地擡頭,微笑點頭:“成交。”
唐雎長出了一口氣:“好,我果然沒看錯人。”
林軒低聲補充:“這雖然不是什麼好生意,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記住,如果能僥倖消滅高原王,你一定要解田夢身上的毒。”
他是一個幾乎沒有破綻的人,只不過在寒潭中,田夢幾次真情流露。因爲這份萌芽叢生的愛情,他就被情網蛛絲纏住,一時無法掙脫。
兩人喝完了第三瓶酒,都有了七分醉意,臉上紅彤彤的,醉態可鞠。
“林軒……林軒,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就是……寒潭底下隱藏着一個漂亮的德國女人,她的名字應該是愛娃,就是元首昔日最寵愛的女人,哈哈哈哈……你說奇怪不奇怪,她竟然躲在寒潭下面,一個無法居住之地。我看到過她,她生活在影像中,美得像一首歌……所以,我得完全破解這大山的秘密,消滅一切攔路虎,得到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