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位是圍棋棋盤上的雞肋,所以圍棋近代諺語都有“莫爬三線、莫壓四線”的說法,因爲在此位置上的棋子既不能大面積獲取實地,又不能有效地擴張本方的外勢,誠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再看下去,關文發現面前張開的並非一面棋盤,而是幾十面、幾百面、幾千面,影影綽綽,無窮無盡。目光所及之處,他都能看到棋局中的“三、三”位白子極其尷尬地存在着。
“那又怎樣呢?”紅衣女子問。
“人活一口氣,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有星火燎原的機會,不是嗎?”白衣女子說。
“那黑暗的力量太強大了——”紅衣女子長嘆,“我們集結了三地伏魔師的力量,也只能勉強擊敗它,鎮壓於地底深淵之中。大唐三千伏魔師、尼泊爾三山十六洞一百二十智者、吐蕃國九十一名護法禪師……同樣的戰役,我們已經無力組織第二次,三地歷代積累起來的伏魔高手都已經一役盡歿。在漫長的歲月中,我甚至一直苦思,我們所做的究竟是救人呢,還是害人呢?因爲那一役,多少人前赴後繼地喪命,他們都是聽從了我們的號令而陣亡。最終的結果,對得起他們的一片赤誠之心嗎?”
所有棋盤一起震顫,每一面棋盤上,黑棋之勢氣吞萬象,霸氣昭然,白棋岌岌可危,四面楚歌。
關文不禁搖頭嘆息,如果自己執白子的話,只怕早就投子認輸了。
“妹妹,你錯了。”白衣女子正顏厲色地說。
“你錯了。”黑甲將軍也說,“正邪之戰中,必定會有人犧牲。我們如果不能堅持心中的佛性,則跟那些被黑暗蠱惑的愚者沒什麼分別。傷亡再多,畢竟我們獲得了最後的勝利。還記得我們與所有的伏魔者在珠穆朗瑪峰上歃血盟誓那一日嗎?我想,如果昔日一役犧牲的是我、你或者是文成公主,我們也絕對無怨無悔。”
“沒錯。”白衣女子點頭,輕輕伸出手,用纖巧的食指、中指夾住了最近的一面棋盤上的“三、三”位白子。
“沒有人能永生不死,重要的是知道自己爲何而死,必須死得其所。”她說。
黑甲將軍仰面大笑:“好好好,好一個死得其所。我還記得,昔日在珠穆朗瑪峰頂,我對着皚皚雪山、蒼茫藏地說過——英雄生來是要改變世界的,普通人只會被世界改變。二十年之內,我奪回了原屬於父親的地盤,擁有了你們兩個賢內助,更獲得了大唐朝、尼泊爾國的幫助,鎮壓羅剎魔女,護佑藏地八百里山河的平安。我已經改變了這世界,並且傾盡所能、毫無保留地爲藏地奉獻了一切,死得其所,死而無憾!”
白子一離開棋盤,盤面的戰局就變了,黑棋順勢長驅直入,搜根起底,將白棋的邊角基礎掃蕩一空,趁勢圍殲中場大龍。一瞬間,白棋死,黑棋勝。
“看,小小一顆‘三、三’,有多重要?”白衣女子喃喃地低語。
“它代表什麼?”黑甲將軍轉身,懇切地望着她。
“它代表一個契機。”白衣女子說。
這次,連關文都大惑不解了,因爲“契機”是個太空幻的詞,已經是哲學和佛理的範疇。
“什麼?”紅衣女子問。
“卦象說,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那是《詩經?小雅?鹿鳴》上的句子。意思是——‘野鹿呦呦叫着呼喚同伴,在那野外吃艾蒿。我有許多親愛的賓朋,鼓瑟吹笙歡迎他們’。我用另外兩卦來推解這第一卦,用另外四卦推解前面的兩卦,用另外八卦推解前面的四卦,用另外六十四卦推解前面的八卦,終於得到了一個結論。未來的某一日,藏地之外的東方來客領導了第二次戰役,千軍萬馬之中,取羅剎魔女首級於一線之間。對藏地而言,這絕對是一副好卦,可是——”白衣女子沉吟着,指尖一彈,把那顆白子飛射出去,連環穿透前方的棋盤,準確地擊飛了所有“三、三”位的白子。於是,所有棋局都變成了黑勝白負的可怕局面。
關文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領悟了那顆白子存在的獨特意義,正是“牽一處而動全身、系千鈞於一發”。
那顆白子,就是引發全局變化的“契機”。有它,白棋生,無它,白棋死。
“可是什麼?”紅衣女子追問。
“明明是珠穆朗瑪峰大雪崩的勝局,其中竟然藏着死水微瀾的隱憂?白棋藉助‘三、三’位的伏兵反敗爲勝,屠盡黑棋大小長龍,但黑棋卻留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大殺招?爲何?爲何?這一卦,與我昔日在布達拉宮的最高飛檐之上用‘鬼穀神算聽風飲露法’占卜的那一卦大同小異。如果這是真的,那他所領導的又是一場‘畫虎不成、反類其犬’的戰役,結局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那羅剎魔女將再次脫逃蟄伏。你們說,到底爲什麼無法徹底除去魔女?難道她真的如長安凌煙閣第一大智者所說,有九條命、三十三替身、七十二變化——”
白衣女子本來是要解釋給其餘兩人聽,但自己提給自己的問題卻越來越多,終於雙手捂着太陽穴,無法繼續說下去。
她用占卜來解釋占卜,用問題來解釋問題,這已經是數學、邏輯學裡的最玄妙領域,等於是用塔形陣列、環形陣列來求解核心問題,如同多元一次方程、多元多次方程一樣,表面看似簡單有解,實則深奧莫測永恆無解。
關文從頭到尾梳理她的話,感覺占卜一道實在是高深莫測,卦象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的,全靠占卜者用超強的心智去聯想、推測、拆解、窮釋。占卜者心智有多高,那卦象所展示的境界就有多寬廣。
驀地,那女子雙手垂落,十指縫裡便多了幾綹灰白長髮。
“占卜者的心智總有窮極之時,而真實世界中的諸般變化卻永無直徑,這種情形,就像用尺子丈量地球一樣,就算用盡全世界的尺子,又怎麼量得過來?勉強爲之,只會將人逼瘋。”關文瞬間感覺到,那白衣女子的心智已經到了極限,面臨崩潰之厄。
“姐姐,你的頭髮——”紅衣女子驚呼。
“我明明測算到了羅剎魔女的樣子,也籌劃了最大限度的戰局,把她的身體全部圈進來,可還是給她逃脫出去。我預感到,她的體內擁有一股至陰的力量,陰盡陽生,陽盡陰生,陰陰陽陽,循環不息,那是爲什麼呢?”白衣女子渾然不覺別人的呼喚,垂下頭,苦苦思索。
接着,她額際的發又飄落下來,本來是黑亮亮的青絲,已經變成了純白色。
關文腦中一熱,脫口而出:“那她不過是一名陰陽人而已,又有什麼可思量的?”
現代醫學中,不斷有陰陽人、雙性人的病例出現,以關文的知識範疇,理解這一點毫無問題。
“停下來吧!”黑甲將軍大喝。
白衣女子的黑髮正在一寸寸變白,到了最後,她的頭頂再也找不到一根黑髮。
關文猛然記起了現代文學史上,有位香港梁姓作家所作的《白髮魔女傳》一書中,就有美人一夜白頭的故事,只不過那書中所載的,是名爲“練霓裳”的江湖奇女子爲了情郎變心而白頭,與藏傳佛教無關。
“愛妻,停下來吧!”黑甲將軍長嘯。
白衣女子緩慢地擡頭,她的容顏也正在迅速老去,原本光潔無比的額頭上已經出現了淺淺的皺紋。
“看那裡——”她的臉上忽然綻開了苦澀的笑容。
關文曾見過無數人的苦笑,但她的笑卻是苦澀中摻雜着悲哀,絕望中混合着悽婉,一眼望去,胸口便猶如被千斤巨錘擊中,轟然一響,臟腑碎裂。
“就在無法挽回的這一刻,我頓悟了除魔失敗的原因,原來,對於一個陰陽一體的人來說,必須徹底斷絕她的氣——雙活、雙活、雙活……”
那是一個圍棋中的術語,雙活即活棋的一種方式,又稱爲“共活”、“公活”或“兩活”。
在圍棋中,“眼”是連成一體的多個棋子所圍成的一個或多個空白交叉點。一般來說,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眼”的棋是活棋,但沒有兩個眼但有氣,雙方終局時都不肯再下子緊氣,也都同意不能從棋盤上拿走的棋,也是活棋,即雙活棋。
關文曾經跟隨師父學過弈棋之道,出現“雙活”時,相當於進攻一方的大失敗,防守一方則是大得利。
白衣女子用圍棋來比喻鎮魔之戰,他似懂非懂,但明白自己已經接近了問題的核心,所以更專注地凝神傾聽,生怕漏下一字半句。
在他的視野中,藏地遠山近水正在發生變化,逐漸形成了一個朝天仰臥的女子模樣。
他在心底低叫:“西藏鎮魔圖!”
隨即,他恍然大悟,原來繪製西藏鎮魔圖的年代,並非先有地勢後有圖畫,而是先有羅剎魔女的存在,藏地的地勢才變得如此蜿蜒起伏,凸處成山,凹處成湖。所以,畫師先繪出魔女形象,後在上面標註了藏地的所有地理名稱。
“我們所做的,恰好與羅剎魔女形成了雙活之局,這就是最大的錯誤。實際上,我們並沒有找到對方的必死之眼,而是錯誤地以爲,眼中看到的即是魔女的全貌。我說的話,你們懂了嗎?”白衣女子問。
其餘兩人緊皺着眉,顯然並未理解。
紅衣女子咬着脣問:“如果眼中看到的不是魔女的全貌,那什麼纔是?”
白衣女子幽幽回答:“黑色遮蓋一切,她來自極北黑水之淵,最擅長的就是撥弄黑雲、吞吐黑水,所以將自己的全貌隱沒於黑雲黑水之後。我相信,表面妖嬈多姿的羅剎魔女必定會有其猙獰一面,找到她的那一半,纔是克敵制勝的關鍵。”
紅衣女子哀嘆:“可惜我們已經無力再戰了。”
黑甲將軍也哀嘆:“我們集中了全部力量作雷霆一擊,那是唯一的賭注,沒有第二次。”
白衣女子亦哀嘆:“所以說,我們有愧於藏地人民……”
他們似乎都未意識到關文的存在,只是自顧自地說話,沉浸在一股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深切悲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