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現在我們只談那片龜甲與《大唐西域記》,不談疑案。由那本書中可知,玄奘法師的取經路線爲長安、秦州、蘭州、涼州、瓜州、玉門關、新疆,這條線一直向西北而去,後來又進入古爾吉斯斯坦國境,經昭武九姓中的石國、康國、米國、曹國、何國、安國、史國,穿行烏茲別克斯坦境內,翻越中亞史上著名的鐵門進入阿富汗,繼續南行,經大雪山、巴基斯坦白沙瓦城而進入印度。這樣的線路,等於是避開西藏,繞行了一個大圈,轉了數倍的遠道纔到達目的地。怎麼會這樣?”
這個奇怪的路線圖曾經在百度與谷歌上引起了大辯論,吸引了無數歷史學家與考古學家參與。
大部分歷史學家認爲,漢唐以來,北方少數民族屢次南侵,中原政權忙於應付這種間歇性的挑釁,無力向東南、南、西南進行更多的區域性探索。故此,玄奘法師西行,習慣性地沿着有唐朝士兵把守的關隘前進,因爲沿途這些城市已經被標註在行軍地圖上,可以勉強看成一條“熟路”。到達中央集權的最遠端之後,他從其它國家的地圖中獲得了南去的路徑,才轉折南去。
物理學家、地理學家則認爲,因爲沒有先進的勘定方向的儀器,玄奘法師對於西天取經的方向非常迷糊,在他看來是“正西”的方向,實際已經偏向西北,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所以,他才繞了巨大的圓圈遠道。由此證明,中國的遠行、遠洋技術並不先進。否則的話,何以三寶太監鄭和到了明朝盛世纔有能力率領船隊遠下西洋?
“傾城,爲什麼提起這個話題?你的意思是——辯機與除魔之間也有某種聯繫?”
“沒錯。”顧傾城猛踩油門,車子提速到極限,“會合寶鈴後,我們就能揭開龜甲的秘密了。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成功,唯有這樣,輪迴之中才能不再錯過。”
關文伸過手去,手掌蓋在顧傾城握着方向盤的右手手背上。
“你放心,這一世遇到後,我再也不會忘記你了。”他說。
顧傾城笑中帶淚:“謝謝你,我現在才知道,爲什麼這一生中無論別人待我有多好我都沒有感覺了,因爲我活着,就是爲了等你到來。”
她撳下了電唱機的按鈕,含着淚低語:“聽這首歌,這首我最愛的歌。”
車廂裡緩緩響起了臺灣歌手蘇芮、虞戡平深情的對唱:
“我踩着不變的步伐,
是爲了配合你的到來。
在慌張遲疑的時候,
請跟我來。
我帶着夢幻的期待,
是無法按捺的情懷。
在你不注意的時候,
請跟我來……”
關文張嘴,要說什麼,顧傾城忽然擡手捂住了他的嘴,微笑着搖頭。
電唱機中正好唱到:“別說什麼,那是你無法預知的世界。別說,你不用說,你的眼睛已經告訴了我……”
那樣的歌詞,正是此時此刻他倆的心跡。前路茫茫未知,任何語言都無力解釋此刻的複雜心情。只要心心相印,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回到招待所,關文和顧傾城得到了最大的驚喜——小霍已經醒來,體內蛇毒清理一空,身體恢復得極快。
他們進屋時,小霍正坐在沙發上,雙手打着點滴,眼中帶着平靜的微笑。
“沒事了?真是太好了!”顧傾城高興得連連擊掌。
“顧姐,一點小傷,死不了。再說,有你們這些好朋友、外面那票好兄弟,我怎麼捨得死?剛纔高翔過來探望我,說寶鈴小姐正在參悟由夏日之宮帶回來的那片龜甲,需要你們的幫助。別在這裡耽擱時間了,快去吧。”
看得出,小霍已經完全恢復,說話時中氣十足。
關文心上的大石塊終於放下來,由衷地讚歎:“小霍,你的身體素質真是太好了。今天早上醫生還叮囑說,至少需要靜養半年才能下地。”
其實,醫生說的原話更嚴重,判斷小霍腦神經、中樞神經都被蛇毒深度侵蝕,搞不好要落下終生殘疾,成爲植物人。
小霍笑起來:“以前在江湖上打拼慣了,別的不敢說,求生技能、求生意識都比普通人強一些,只要有一線生機,就絕不會輕易認輸。別擔心我,還是去看寶鈴小姐吧。”
兩人馬上返回家庭旅館,剛進院子,就看到高翔坐在寶鈴門口的臺階上,面前丟着一地菸頭。
“喂,你們回來太好了,噓——”高翔看到他們,一躍而起,隨即意識到自己聲音過大,滿臉都是懊惱。
他壓低了聲音解釋:“寶鈴已經一個人在屋裡呆了四個多小時,簾子垂着,我什麼都看不到。剛剛我敲門送水給她,也被拒絕了,只說除了你們兩個,誰都不想見。”
顧傾城上了臺階,輕輕敲門。
“關文,你們在尼泊爾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感覺寶鈴回來以後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跟以前不一樣了。還有,關於尼色日山的黑洞,找到解決辦法了嗎?我已經找到了幾個精通爆炸技術的江湖朋友,也帶來了一大批炸藥,足夠……”
“關文。”顧傾城回頭叫了一聲,打斷了高翔的喋喋不休。
門已經開了,顧傾城招呼關文進去,把高翔晾在一邊。
當前最重要的任務是“除魔”,跟金錢寶藏無關。在這種玄學異術的層面上,高翔擁有的膚淺見識根本幫不上忙,跟他說只是白費力氣。
“喂,你們怎麼這樣啊?一個一個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一樣,什麼也不跟我說——”
門關了,把高翔的聲音擋在外面。
屋內沒開燈,門窗全都被厚厚的粗布簾子遮住,光線模糊,異常陰暗。
“我已經意識到了,龜甲上的文字屬於漢傳佛教中最古老的‘無形無影不傳之秘’,鑿刻龜甲的智者想要告訴我們的,並非表面文字敘述的意思。所以,我才刻意遮擋亮光,在暗處揣摩其中的奧秘。在古代的陰陽理論中,龜甲代表的是‘北方玄武壬癸水之陣’,但對方偏偏把它藏在尼泊爾的夏日之宮裡。尼泊爾在西藏的南面,屬於‘南方朱雀丙丁火之陣’,而藏匿地點又帶着一個‘夏’字,說明除魔之戰,要有‘火、燃燒、爆炸’等等元素參與。我還看到,龜甲並未鑿刻完成,因爲留下它的人已經遭到最殘忍的腰斬極刑。所以,就算有絕頂的智慧,也不能參透全貌。我在等黑夜降臨,相信到了午夜時分,龜甲能夠給予咱們更重要的啓迪。”寶鈴披散着長髮,摩挲着龜甲,已經進入了渾然忘我的沉思境界。
顧傾城的發已經被赤焰尊者剪去,只能垂至兩肩。
她在寶鈴對面盤坐,單掌稽首,閉目低語:“寶鈴,我確信,留下龜甲的人,是大唐高僧辯機。在夏日之宮的冥想之室裡,我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他爲玄奘法師連綴、抄錄《大唐西域記》,不僅僅是簡單的文字加工,而是深諳其中的奧秘,從古怪的取經路線中領悟到,西藏有法力無邊的羅剎魔女存在,憑漢傳佛教取經者的微薄之力無法逾越,向西必死無疑,所以才繞行西北。玄奘法師求學於印度,跋涉數年,已經獲得了消滅羅剎魔女的方法,而那方法就藏在《大唐西域記》這套著作中。辯機畢竟只是僧人而非江湖術士,沒有足夠的警惕心,不能保全自己,纔會遭到飛來橫禍。那是他的命運使然,該宮廷疑案已經湮沒於歷史之中,無從查考,但我們一定要記住,光明與闇昧是同時存在的,有動力必有阻力,有降魔者、除魔者,就必有護魔者、拜魔者。辯機的死,就是拜魔者所爲。”
“所以說,《大唐西域記》的精華,全都在龜甲之上。可嘆盛世大唐都城長安那麼多終生修行的僧人中,再沒有一個能延續辯機的思路,把破譯秘密的工作進行下去。汗牛充棟的煌煌經卷,換來的也只是朝代更替,雞毛鴨血。”寶鈴迴應。
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歷史中,此類疑案數不勝數。只要是皇帝下詔誅殺的罪犯,再有天大的冤情,也無人敢爲之翻案。所以,辯機的“淫僧”之名,已經揹負了千年之久。對於旁人來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既然沒有利益可得,誰願理會此案?
“天可憐見,他在龜甲上鑿字,交付給瓦崗寨伏魔師,輾轉帶到西藏來,爲當年的鎮魔之戰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史學家筆下只記住了高高在上的有名英雄,卻完全忘記了默默地躬耕幕後的無名英雄們。”顧傾城說。
關文不禁想到了拉薩地底由程大師率領的那些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幽居其中,只爲了一個不朽的“伏魔”信念。
“這個世界上並非沒有英雄,而是缺少發現英雄的伯樂。”他感慨萬分地說。
“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在文章《馬說》中如此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此中意思,放之四海而皆準。
“沒有人可以要當英雄,只是情勢所逼,不得不站出來,拯救萬民於水火倒懸之中。關文,其實能夠選擇的話,我願意此刻就放下一切,平凡隱退,不做從前名震天下的賞金獵人,也不做今日萬里挑一的除魔者。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古來征戰幾人回……這一句,真的是道盡了出征者的滿腹心事。”顧傾城睜開眼睛,滿臉都是苦笑。
“我倒是喜歡另外的兩句詩——‘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天還早,夜還長,我們不如開懷暢飲直到午夜,看古人辯機到底要告訴我們什麼?”寶鈴笑起來。
兩個女孩子的性情原本是顧傾城豪邁大方、寶鈴積弱哀傷,此刻正好倒了個個兒。
藏地是不缺好酒的,房間的一角,就有曲松堅沒來得及搬走的一箱青稞土酒。那種用純糧食採用藏地土法釀造的美酒,一開蓋就透着醇厚質樸的芳香。
房間裡僅有一隻水杯,關文倒滿一杯,遞給顧傾城。
“爲李太白的好詩連幹三大口——”顧傾城笑着,果真連喝三口,然後遞給寶鈴。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寶鈴也笑着,連喝三口,杯子傳給關文。
“好詩好酒,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個晚上。”關文沒有吟詩,二美當前,他不知自己最後將醉在酒裡,還是醉在顧傾城與寶鈴的眼波里。
杯子連續傳遞着,連屋內的空氣也漸漸有了醉意。窗外,暮色四合,寂靜無聲,整個世界都彷彿沉沉睡去了一樣。
“還記得一個人嗎?”顧傾城微笑。
“誰?”寶鈴問。
“祿東贊。”顧傾城回答。
“吐蕃第一智者噶爾?東贊?怎麼會不記得呢?”寶鈴反問。
祿東贊是西藏曆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藏名噶爾?東贊,是昔日吐蕃王松贊干布麾下毫無爭議的第一智者。松贊干布的驍勇善戰與祿東讚的智謀百出,共同奠定了吐蕃在青藏高原的霸主地位。
“我知道,他曾奉松贊干布的命令出使泥婆羅,向當時統治泥婆羅的光胄王提出和親請求,要求對方把最漂亮的公主布里庫提送到吐蕃去,嫁給松贊干布。光胄王不允,祿東贊在朝堂之上,三次舌戰泥婆羅的文臣武將,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最終降服光胄王,答應和親……”顧傾城似乎已經醉了,忽然提到了那段久已塵封的吐蕃歷史。
泥婆羅即尼泊爾,布里庫提公主即歷史上的尺尊公主。
“史學家們分析,松贊干布之所以要迎娶尺尊公主爲妃,是爲了加強與泥婆羅的友好關係,鞏固吐蕃與印度半島的宗教聯繫。其實,誰能知道,正是因爲有了祿東讚的慧眼,纔有了一王兩公主的聯手鎮魔之戰。史學家不過是一羣拿着放大鏡在史書中尋找蠹蟲的老學究罷了,固步自封,因循守舊,研究一輩子,能做的不過是反覆抄錄,咀嚼別人早就嚼過的東西……”寶鈴也醉了,一邊說一邊揮動衣袖,且歌且舞。
“沒錯沒錯,祿東贊出使東土大唐長安,求文成公主西嫁做吐蕃王松贊干布的妻子,爲的也是完成鎮魔大業,絕非男歡女愛。那些凌駕於政治與歷史之上的偉大情懷,世間何人知曉?從這種意義上說,松贊干布、文成公主、尺尊公主、祿東贊也是天下無雙的無名英雄。只不過,人們看到了他們的表面功績,看不到他們爲藏地真正做過什麼……”顧傾城大笑,不再用杯,搶過關文手中的酒瓶,嘴對嘴狂飲。
喝酒能夠釋放壓力,這兩個美麗無雙的女孩子在尼泊爾之行中承受了太大壓力,唯有在酒精作用下,才能擺脫重壓,真正地做回自己。
三人中,只有關文仍然清醒。
所以,當那平放在桌上的龜甲驟然放射出一道犀利白光的時候,他倏地起身,一左一右攬住顧傾城與寶鈴的腰,三人一起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