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餘兩張,就在那隻詭異的銅像“縱目”上,一張寫着“石妙手”,一張寫着“司琴”。
丁峻知道,司琴是石海妻子的名字。石海的錢包裡裝着司琴的照片,那是一個五官敦厚、面目溫和的鄉下女人。
“石叔,我會留下來,你趕我,我也不會走。”丁峻說。
他不喜歡過多地表述什麼,決定一件事,就腳踏實地去做,絕不輕易改變。
“小丁,我已經請了好多幫手來,真的不用你插手。你是小海的好兄弟,他已經死了,我不能再扯上你。放心,這裡的事一定能順利解決,到時候我再請你來——”
說到這裡,石妙手停住,因爲這些話根本說服不了任何人。迄今爲止,收到“古格銀眼催命符”的人全都躺在墳墓裡,沒有一個人敢說“解決”,更沒有一個人曾經“解決”這樣的危機,除非是死。
“石叔,我決定了。”丁峻堅定地說,彷彿每一個字都是一枚釘子,都被他重重地砸進面前的老木桌裡去,“我發過誓,石海的事就是我的事,除非我死,這誓言會一直存在。”
女孩子望着丁峻的眼神中,瞬間充滿了尊崇與感激:“謝謝你丁先生,我是代司琴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謝你的……”
石妙手終於放棄了自己的固執,揮揮手:“好吧小丁,謝謝你。”
丁峻點頭,代替回答。
“方晴姑娘,請幫我招呼一下客人好嗎?”石妙手說。
女孩子向丁峻微笑:“丁先生,請跟我去隔壁可以嗎?那邊安排了沙發,比較舒服一些。”
丁峻起身:“石叔,節哀順變。”
石妙手忽然苦笑:“其實,我們……我和小海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的——謝謝你小丁,你去休息吧。”
女孩子帶着丁峻出來,向左邊的另一個門口走過去。
“我是方晴,請丁先生多指教。”中途,她微笑着向丁峻伸出手。剛剛,她已經偷偷擦乾了眼角的淚花。
“我是丁峻。”丁峻很有禮貌地跟對方握手。
方晴的眼睛極爲有神,眸子又黑又亮,如浸在冰水中的兩粒黑葡萄一般。她的睫毛濃密修長,末梢微微上翹,彷彿深垂的簾幕。
丁峻能夠判斷出,有着這樣一雙眼睛的女孩子,定是聰明慧黠,機智過人。
再有,方晴走路時,聲音很輕,那是長期練習輕功的人特有的走路方式,僅僅腳前掌的一半落地,全憑關節韌帶的反彈之力起步,膝蓋以上部分,百分之百保持絕對平衡。
方晴穿的那件黑皮風衣的袖口、兩側腰眼,都有一小塊地方微微隆起,很顯然下面藏着微型武器,應當是尺寸極爲迷你的短程手槍。
藏地的秋日黃昏,溫度急劇下降,而方晴身着單薄的風衣、皮褲、皮靴,卻絲毫沒有畏寒怕冷的感覺,可見她的內功很有根基。
“丁先生在想什麼?”方晴很警覺,大眼睛會說話似的,只一閃,似乎已經將丁峻的心思看了個通通透透。
“沒有,我只是覺得有勞方小姐關照,很過意不去。”丁峻回答。
方晴一笑:“丁先生是在阿富汗戰場上見過大場面的人,能認識你,我很榮幸。”
丁峻心底一怔,忽然明白,雖然只是初識,對方已經通悉自己全部資料。當然,身在美軍三角洲部隊裡的那段經歷沒什麼可隱瞞的,血腥殘酷的戰爭在他身上打下了深刻的烙印,有經驗的江湖人都能感覺到。
“丁先生別多心,這些事都是石叔告訴我的,他說你堪稱是阿富汗戰場上的特種兵之王,自身的戰術素養極高,以一當百,所向披靡。女孩子都是有着英雄崇拜情結的,所以我對你很好奇。放心,絕無惡意,也不敢有惡意。”方晴坦白說。
丁峻淡淡地一笑:“那都是過去式了,現在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香港市民。”
方晴又是一笑:“丁先生太謙虛了——”
她跨前一步,推開了老式木門。
門一開,一股古巴雪茄的濃霧飄出來,嗆得兩個人同時變色。
丁峻向後退了一步,敏銳地注意到方晴纖腰一扭,滑步旋身後退,姿勢曼妙之極。她有着烏黑順滑的長髮,綁成馬尾垂在背後,一旋身之際,髮梢飛雲一般飄動起來,恍如一段懸崖上跌落的飛瀑,無比動人。
她的耳垂上鑲着兩粒白金鑽石耳釘,在即將聚攏來的暮色裡,閃動着悅目的亮光。
在香港,丁峻看多了濃妝豔抹、奢侈浮華的女孩子,但像方晴這種明眸皓齒、纖腰束素的清純美女,卻是平生未見的。
“老石總是說要等人、等人,還等誰呢?有我們幾個兄弟,難道還對付不了仇家?我早就說過,江湖上很多人都是沽名釣譽,沒有什麼真本事,就知道招搖撞騙。這種空手套白狼的騙子我見多了,真是的——”
有人正在高談闊論,門一開,屋裡四個人的臉一起轉過來,四雙眼睛帶着各種各樣的含義盯視着丁峻。
“朱爺、黎叔、秦大先生、戈大娘好,這位是香港來的丁先生,石叔的朋友,大家認識認識。”方晴站在門口介紹。
等屋內的煙飄散出一大半,她才請丁峻進去。
屋中四面擺着沙發,但四個人各佔着一面,誰都沒有起身讓座。
“各位前輩好。”丁峻向四個人點頭致意。
剛剛話正說到一半的,是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大個子,即方晴介紹的朱爺。
黎叔是個白面無鬚的胖子,秦大先生是個面色陰沉的瘦子,而那位戈大娘則是吊腳眼、薄嘴脣、瘦身板的女人。
朱爺大大咧咧地揮手:“香港來的?坐吧。”
丁峻在門邊的沙發上坐下,一邊說:“謝謝。”
方晴俯身問:“奶茶還是咖啡?”
丁峻低聲回答:“咖啡好了,費心。”
“我早說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麼?怕有什麼用?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們說,是不是?”朱爺繼續口沫橫飛地誇誇其談。
其他三人一起哈哈大笑,算是對朱爺的迴應。
黎叔笑嘻嘻地說:“是啊是啊,老石當醫生當慣了,總把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那一套掛在嘴邊上,人也好像轉了性一樣。你殺我,我殺你,你砍我,我砍你,靠耍嘴皮子有什麼用?這不,人家找上門來了,先殺他兒子絕後,再全家滅門。你退,人家就進,直到把你逼上死路,趕盡殺絕……”
秦大先生也點頭:“去他奶奶的,我跟老石三十年的交情了。想殺老石,過了我這關再說。”
兩人相對大笑,那位戈大娘忽然陰森森地開口:“我只要寶藏。”
五個字,把朱爺、黎叔、秦大先生嚇了一跳,面面相覷,然後直盯着丁峻。
丁峻面色平靜,不迎不拒,眼神一轉,望着端着咖啡走回來的方晴。
“咖啡,請。”方晴說着,把一隻乳白色鑲金邊的咖啡杯遞給丁峻,杯中褐色的咖啡散發出醇濃的香氣,掩蓋住了屋中所有煙味。
那三人愣了一會兒,突然齊聲大笑:“好好好,寶藏,寶藏……”
丁峻不想針對任何話題插嘴,他心中對戰友石海的死存着太多疑慮與遺憾,想跟石妙手詳談,但眼下的關鍵,是應付“古格銀眼催命符”的事。
“我只要寶藏,無論多少人摻和這事,我都要拿走屬於我的那一份。”戈大娘又說。
朱爺繼續抽菸,粗大的雪茄煙頭明滅了一陣,屋內的空氣又變得污濁起來。
“喂,老朱,不抽菸你會死啊?”戈大娘突兀地叫了一聲。
朱爺一下子站起來,氣呼呼地說:“好好,我出去抽行了吧?怕了你……怕了你行了吧?”
他起身向外走,黎叔、秦大先生跟着出去。過了一會兒,戈大娘也慢慢地起身,一步步走出去。
門開着,煙霧慢慢散盡了。
方晴低聲說:“丁先生,他們都是怪人,行爲舉止唐突怪異,你別見笑。其實,他們都是來給石叔助拳的。你應該知道,石叔原先住在札達縣城裡,現在被迫搬到託林寺來。”
丁峻點頭:“我明白。”
通電話時,他和石妙手約定的會面地點就是札達縣城。作爲藏地知名的醫術世家,石妙手在縣城裡開着最大的私人診所。很顯然,那裡的條件要優於託林寺內,他倉促搬遷到這邊,一定是有非此不可的原因。
他記得,所有人加入美軍三角洲部隊之前,必須牢記這樣一句話——“永遠不要拋棄你的同袍”。
阿富汗喀布爾巴米揚溪谷地區一戰,石海單人斷後,把最後的逃生機會讓給他。這是他生命中最沉痛的記憶,像一座大山一樣死死地壓在他心上,日日夜夜不得安寧。他一直覺得,自己違背了三角洲部隊最重要的訓誡,已經不配做一名真正的戰士。
“那就最好了。”方晴說。
黃昏過去,暮色聚攏,前面寺廟中的誦經聲消失了,空氣中只剩下時緊時鬆的風聲。
“據我所知,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物會來。”方晴再次開口。
丁峻不多問,只是靜默地聽着。
方晴繼續自言自語:“雲貴川一帶,五毒教何家,很多人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這一次,石叔發出了英雄帖,何家的人迴應說,馬上派人過來,而且是家族中最頂尖的高手。別看朱爺他們四個吆喝得厲害,等何家的人一到,他們馬上就老實了。”
丁峻笑笑,任由方晴說下去。
“丁先生,你對這些不感興趣?”方晴終於坐不住,轉過臉,黑寶石一般閃亮的大眼睛望向丁峻。
丁峻想了想,低聲回答:“想說的你肯定會說完,不想說的,我問你也不會說。”
方晴無聲地笑彎了腰,翹着右手食指指着丁峻。
等她笑夠了,丁峻又說:“方小姐,所有人提到五毒教都會怕,如果一件事嚴重到必須請五毒教何家的人出手,那就一定是件極危險、極艱難的事,而且必定跟蠱術、降頭術、咒術有關。”
方晴擡頭,烏黑細密的長睫毛一閃:“你怕嗎?你怕了?”
丁峻輕聲回答:“我怕,但我不會走。”
方晴擊掌:“好,我喜歡這個回答。”
丁峻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凝視着門外的無邊夜色,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把自己當作是石家的一份子。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