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憤怒

事情總是這樣地發生,當克萊爾·菲捨爾向地球報告了有關羅特去向的第一項暗示後,第二項暗示隨即涌現。

現在他回到地球已有兩年的時間了,羅特在他心中的印象亦漸漸變淡。尤金妮亞·茵席格那是個令他感到錯綜複雜的回憶(他對她到底存着什麼樣的感情?),但是想起瑪蕾奴卻令他十分痛苦。他發現在心中無法將她和羅珊娜分離開來。一歲大的嬰兒和十七歲的妹妹,他總是將她們合成同一人。

生活還不算辛苦。他得到了一筆豐厚的退職金。他們也同時爲他安排了一些工作,做着無關緊要的管理決定。他們原諒了他,至少以某方面說來,因爲他想起尤金妮亞的那句話,“如果你知道我們要到哪裡去的話——”

然而他還是感覺到自己受到監視,這令他十分反感。

加蘭德·魏勒三不五時會出現,總是和善地,總是好奇地,總是會將話題帶到羅特上。事實上,他現在就出現在他眼前,並且正如菲捨爾所預期地,他們又談起了羅特的事情。

菲捨爾不悅地皺眉怒視說道,“已經兩年了。你們這些人到底還想要我怎樣?”

魏勒搖頭。“我也無法說明白,克萊爾。我們所有的只是你妻子的那句話。很顯然這樣並不夠。在你和她相處的那段日子裡,她一定還說了些其它東西。想想你們曾有過的對話;那些你們一來一往的對談內容。難道沒有了嗎?”

“這是你第十五次問我了,加蘭德。我被盤問過。我受過催眠暗示。我也做過心理探測。我已經被榨乾了,從我身上已經弄不出什麼來。就拜託你們放過我,好讓我有做其它的事情的空間吧。要不然就將我弄回原來的工作。還有上百座殖民地,彼此互相信賴到互相潛伏的狀態。誰曉得他們知道什麼——而且也可能不曉得他們已知道的事情。”

魏勒說道,“說實在的,老朋友,我們也朝這個方向追查,而我們目標在遠星探測號上。這是一個很好的理由說明了,羅特一定是發現了其他人所不知道的東西。我們從未發射遠星探測號。其它的殖民地也沒有。只有羅特有能力辦到。不管羅特發現了什麼,一定是從遠星探測計劃中所得到的。”

“很好。好好地研究那些資料。這會使你足足忙上幾年的時間。至於我,就放過我吧。”

魏勒說道,“事實上,已經有事情讓我們忙上幾年了。根據公開科學協定,羅特已經提供了相當大量的資料。特別是,我們得到了他們以各個波長範圍所拍攝的天文照片。遠星探測號的照相系統幾乎可以達到天空的每個部分,我們已經詳細地檢視,但並未發現任何有用的東西。”

“完全沒有嗎?”

“到目前爲止,完全沒有,但就如你所說的,我們可以繼續研究好幾年。當然,我們的天文學家卻獲得相當多的學術發現。這就可以讓他們忙得很快樂,但是連一件,一件能夠找到他們去向的蛛絲馬跡都沒有。我認爲,不可能去想像在半人馬星系會有環繞的行星。也不可能在我們鄰近的地方會有其它類似太陽的恆星存在。以我個人的觀點,我認爲不可能會有這種發現。難道會有什麼東西是遠星探測號所能看到,而在我們太陽系裡卻是看不到的嗎?探測號也只不過離開了一兩光年罷了。它和我們應該沒有任何差別。然而我們當中有些人總覺得羅特一定看到了什麼。於是我又回來找你了。”

“爲什麼是我?”

“因爲你的前妻是遠星探測計劃的領導者。”

“並不盡然。她是在資料開始收集一陣子之後,才擔任天文總長的。”

“她雖然在後來才晉升,但在之前一定也算是當中的重要人物。她有沒有提起任何有關於遠星探測計劃發現的事?”

“一個字也沒有。等一下,你剛剛是不是說過,遠星探測號的照相系統幾乎可以達到天空的每個部分?”

“是呀。”

“你所謂的‘幾乎每個部分’是怎麼樣的程度?”

“我們從未特別地針對這點研究,所以無法給你正確的答案。我想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吧。”

“還要更多嗎?”

“可能還更多吧。”

“我想——”

“你想到什麼?”

“在羅特上,有位名叫皮特的政務員在處理大部分的庶務。”

“這點我們知道。”

“不過我想我知道他是怎樣去處理事情。他會一次公開一點點遠星探測計劃的資料,因爲公開科學協定的緣故,但他絕不會很慷慨地公開。不管什麼原因,就在羅特離開的時候,還有些資料——不到百分之十的部分——他們沒有來得及給你們。而這不到百分之十纔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你是指那部分能夠告訴我們羅特的去向。”

“或許吧。”

“但我們卻沒有。”

“當然,你們已經有了。”

“你在說什麼?”

“你就在剛剛提到,你並不認爲從遠星探測號得到的照片會和從太陽系看到的會有什麼差別。那麼你們爲什麼還浪費時間去研究那些他們給你的東西?將他們沒有給你的天空重新繪製星圖,然後好好地在你自己的星圖上研究這一部分。問問自己,是否會有從遠星號觀點看來不同的東西——以及爲什麼看來會有所不同。這是我會去做的事。”他的音調突然提高到幾近於叫喊的程度。“你現在就回去。告訴他們去看看他們所沒有的天空。”

魏勒說道,“真是高見。”

“不,並非如此。這完全是直接的想法。只要想到在政府中有個人是靠頭腦而非尸位素餐地坐在那兒,你就可能得到不同方向思考。”

魏勒說道,“就讓我們等着瞧。”他向菲捨爾伸出手來,然而菲捨爾並不領情地怒視着他。

魏勒再度出現是一個月後的事了,菲捨爾並不歡迎他。他正處於休假當中的平靜心情,並且正在讀着一本書。

菲捨爾並不是那種將書本視爲廿世紀的不文明產物,那些人總認爲影像觀看才稱得上是文明。在他感覺上,手上捧着一本書,一個肢體上的翻頁動作,那種在閱讀字詞當中陷入沉思的特性,是那種眨眼即逝的影像,所無法比擬的。菲捨爾覺得書本在這兩者中反倒顯得更爲文明。

他從被打斷的慵懶喜悅中,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現在,你又想做什麼了,加蘭德?”他很粗魯地問道。

魏勒臉上的溫文微笑並未消失。他露着上下兩排牙齒說道,“我們找到了,完全就像你所說的。”

“找到什麼?”菲捨爾完全摸不着邊地問道。後然突然間,他了解到對方意圖所指爲何,連忙說道,“不要告訴我所不應該知道的事。我現在和政府機關完全沒有關聯了。”

“太晚了,克萊爾。你被徵召了。田名山(Tanayama)要你本人到他面前去。”

“什麼時候?”

“只要我找到你,就立刻過去。”

“要是這樣,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情。我可不要沒頭沒腦地去見他。”

“這也是我正想要做的。我們詳細地研究遠星號所沒有報告出那一部分的天空。很顯然地,那些人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就如你所建議的,有什麼是遠星探測號可以看到,而在太陽系卻看不到的東西。答案必然是那些比較接近的星球,它們在不同地點所產生的位移效應。當這個想法被提出來,天文學家們發現了令人驚訝的東西,那簡直就不會有任何人預期到的。”

“是什麼?”

“他們發現了一點多弧秒差的非常微弱的恆星。”

“我不是天文學者。這很不尋常嗎?”

“這意謂着,這星球只有到半人馬α星的一半距離。”

“不過你說它是‘非常微弱的恆星。’”

“他們告訴我,那是因爲它在一片小小的微塵星雲後方。聽好,如果你不是天文學者,但你在羅特上的妻子是。可能是由她所發現的。她有沒有告訴過你關於這件事的任何東西?”

菲捨爾搖着頭。“一句話都沒有。當然——”

“什麼?”

“在最後的幾個月裡,她心裡頭似乎非常地興奮。有某種情緒外溢的感覺。”

“你沒有問她爲什麼嗎?”

“我以爲那是因爲羅特即將離開的原因。她高興地想要離開,幾乎讓我發狂。”

“因爲你的女兒?”

菲捨爾點頭。

“這種興奮也可能是由於那顆新發現的星球。這麼一來全都吻合了。理所當然地,他們往那顆新星去了。而且假設是你的妻子所發現的,他們當然就是到她的星球去了。這也可以解釋爲何她熱切地想離開。有沒有道理呢?”

“可能吧。我無法排除這種可能性。”

“很好。這也是爲何田名山要見你。他很生氣。當然不是對你,但他就是很生氣。”

由於情勢不容遲疑,在同一天稍晚的時候,克萊爾到了地球調查委員會的辦公室,對單位的員工而言,應該簡單說是老闆的辦公室罷了。

田名山勝諸(KattimoroTanayama),領導政府機構三十餘年,現在已經相當年邁了。他在幾年以前所拍的全息照片(並不常見)中,頭髮平順黑亮,身體結實,表情嚴肅。

而現在他的頭髮灰白,不算高的身軀稍微地駝背,而給人一種虛弱的氣息。菲捨爾想着,他應該到了退休的年齡,要不是他願意過分勞累自己至死方休的話。然而菲捨爾卻注意到,他狹長的雙眼,依舊與往常一樣地炯炯有神。

菲捨爾覺得了解他的話有些困難。英語幾乎在地球上是通用的語言,但地球上還是有不同的語系存在,而田名山所操的並不是菲捨爾所習慣的北美腔。

田名山冷冷地說道,“菲捨爾,你在羅特上的任務失敗了。”

菲捨爾無法反駁這點;更何況,不可能對田名山反駁。

“是的,理事長,”他平板式地回答。

“然而你應該還有我們想要的情報。”

菲捨爾輕輕地嘆息,然後說道,“我一直都在反覆不斷地向有關單位做簡報。”

“我也這麼聽說。然而,你並沒有被問到所有的問題,而我有個問題,並且想要得到答案。”

“是的,理事長?”

“在你待在羅特的日子裡,是否曾注意到任何跡象令你覺得,有關於羅特領導人對於地球的憎惡?”

菲捨爾眉毛高聳。“憎惡?很明顯地在羅特上的每一個人,我想所有的殖民地也都一樣,都瞧不起地球,認爲它衰退,野蠻,暴亂。但提到憎惡?說實在的,我並不認爲他們會到這種程度。”

“我是說領導人,不是一般人民的態度。”

“我也是在說領導人,理事長。沒有憎惡的情緒。”

“沒有其它方法可以解釋這件事。”

“解釋什麼事,理事長?我可以對這件事發問嗎?”

田名山擡起頭來尖銳地盯着他(他的氣勢使人幾乎忘了他身材的矮小)。“你知道這顆新發現的星球朝着我們的方向移動?正向着我們而來?”

菲捨爾吃驚地轉過頭去看着魏勒,但魏勒正站在窗口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下,無法看出他的表情。

田名山說道,“那麼,坐下吧,菲捨爾,如果這樣能夠幫助你思考。我也要坐下來。”他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雙腳懸在空中。

“你知道那顆星球的移動嗎?”

“不,理事長。直到魏勒情報員告訴我之前,我都不知道這顆星球的存在。”

“是嗎?在羅特上應該能夠知道這件事。”

“要是這樣的話,根本沒有人告訴我。”

“在羅特要離開之前的一段期間,你的妻子十分地興奮。你是這樣地告訴魏勒情報員的。是什麼理由呢?”

“魏勒情報員認爲很可能是她發現了這顆恆星。”

“也有可能是她知道這個星球的運動,並且樂於見到我們的下場。”

“我看不出這樣的想法會有什麼理由令她高興,理事長。我必須告訴你,我完全不知道她測到這個星球的運動或是它是否存在。據我所知,我不知道在羅特上的任何人知道這個星球的存在。”

田名山仔細地看着他,輕輕地摸着自己的臉頰,彷彿在搔癢一般。

他說道,“我相信,在羅特上的所有人都是歐洲人種,不是嗎?”

菲捨爾睜大眼睛。他已經很久沒有聽過這種庸俗的講法了——從未在一個政府官員口中聽過。他回想起剛從羅特回到地球時,魏勒所說的“白雪公主”。他認爲這不過是玩笑式的嘲諷罷了,而從未特別在意這件事。

他不滿地說道,“我不知道,理事長。我一點都沒去研究這件事。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祖先是什麼來歷。”

“少來了,菲捨爾。你根本就無需研究。從他們的外表就可以判斷出來。你待在羅特的日子裡,你曾見過一個臉孔是非洲人種,或是蒙古人種,還是印度人種的嗎?你遇過一個深膚色的人嗎?或是讓你難以分辨的膚色?”

菲捨爾的憤怒爆發出來,“理事長,你還是處在廿世紀。”(如果他還知道其它更強烈的講法,他會直接說出口。)“我一點都沒有想到這件事,而地球上的任何人都不應該有這樣的觀念。我很驚訝你居然有這樣的想法,而且我不認爲如此對你的職位會有什麼幫助。”

“不要沉溺在童話世界中,菲捨爾情報員,”理事長搖着支節分明的指頭,以訓誡的語氣說道。“我談論的是事實。我知道在地球上,我們無視於所有人種的區別,至少在表面上。”

“只有表面上?”菲捨爾憤慨地說道。

“只有表面上,”田名山冷冷地說道。“當地球人向外移民到殖民地上,他們根據人種來分類。要是他們無視人種的區別的話,他們又爲什麼要這麼做呢?在任一殖民地上,都清一色是單一人種,或者說,即使在一開始有少許不同人種,那些人也會因爲數量遠遠被超越而感到不自在,或者是被灌輸這種不自在的想法,然後他們就會移居到另一個同類性質較高的殖民地去。不是這樣嗎?”

菲捨爾發現自己無法反駁。確實如此,而他也不知不覺地就認爲這是理所當然的。說道,“人類天性。物以類聚。這樣才形成了——鄰居關係。”

“人類天性,當然。物以類聚,因爲同類的人會討厭與輕視不同類的人。”

“也有蒙——蒙古人種的殖民地。”菲捨爾結結巴巴地說道,完全瞭解他可能會冒犯理事長——冒犯一個危險的人物。

田名山並未在意。“我很清楚地知道這件事,但近來卻是歐洲人種支配這個行星,他們無法忘懷,不是嗎?”

“很有可能,其它的人也可能無法忘懷,他們有更好的理由去憎惡。”

“但是隻有羅特飛離了太陽系。”

“可能恰好他們發現了超空間輔助推進的方式。”

“然後到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鄰近星球去,一顆朝着太陽系而來,而且很可能毀滅我們的星球。”

“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否知情,或是說他們是否知道有這個恆星。”

“他們當然知道,”田名山幾乎是吼叫地說道。“而他們不警告一聲就走了。”

“理事長——我很尊重地告訴你——這是不合邏輯的。如果他們爲了自己的發展而到一個會毀滅太陽系的恆星去,那麼那個恆星系自己也同樣會毀滅的。”

“要是他們建立更多的殖民地,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逃離。我們是一個有八百億人口需要撤離的單一世界——這是一件困難太多的工作。”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田名山聳肩。“他們告訴我,大概有幾千年吧。”

“這樣的時間相當充裕。他們也可能這樣認爲,所以沒有必要特別提出警告。當這星球靠近的話,當然我們會自己發現的。”

“到那個時候,我們有更少的時間可以撤離。他們發現那顆星球是偶然的。我們可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會發現它,要不是根據你妻子不經意的那句話,要不是你的建議——相當好的建議——讓我們仔細地去研究被忽略的天空。否則我們會延誤了發現的時機。”

“但是,理事長,爲什麼他們會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只因爲那沒有道理的憎惡嗎?”

“並非沒有道理。這樣一來,有太多非歐洲人種的負擔的太陽系,可能會滅亡。這樣一來,人類可以在同質歐洲人種的基礎上重新開始。呃?你認爲如何?”

菲捨爾無力地搖着頭。“不可能。無法想像。”

“要不然他們爲何不提出警告?”

“會不會是他們不知道這個恆星的運動方向?”

“不可能,”田名山斬釘截鐵地說道。“無法想像。除了他們希望看到我們滅亡之外,沒有其它的理由了。不過我們會自行找到超空間旅行的方法,我們會到這顆新星去找到他們。我們會得到最後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