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傅伯軒怒吼的嗓音裡滲出難言的痛苦,再次懸起的手掌終是垂了下來,寬厚的身體猛地一顫,跌坐在身後的紅木椅中。
傅筱雅的情緒卻已然失控,雖然停止了嘶吼,卻哭得聲色俱厲,慘不忍睹。
這時,一直靜默旁觀的張謹言終於走到她的身側,一把將她攬進懷裡,擡起另一隻手梳理着她蓬亂的長髮,語氣低沉卻字字如磯:“小雅,不哭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你的爸爸,你這樣做到最後傷害的不僅僅是別人,還有你爸爸和你自己……一旦你有什麼不測,你媽媽該怎麼辦纔好呢……”
張謹言的勸慰戳中了傅筱雅的心事,她大喚了一聲“舅舅”,一把撲進他懷裡,像是終於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繼續低聲啜泣了一會後,原本失控的情緒終是慢慢平復下來。
“伯軒。”就在傅伯軒沉痛地閉着雙眼,不敢直視衆人的目光,任心情向着崩潰的邊緣靠近的時候,相隔十六年,他竟再次聽到了這聲悠悠的呼喚。
睜開已然渾濁的雙眼,望向聲音的源頭……
明媚的日光斜射進古樸的雕花窗戶,肆無忌憚地打在她的臉上。
那張微長的臉,清冷時不可方物,眉梢眼角仿似被暈染了江南的煙雨,總是帶着一抹憂愁,然而只需淡淡一笑,便會生出嬌柔的百媚,那笑聲融入他浩瀚的內心,一瞬間便掀起了壯闊波瀾……
二十多年前初相識,便是這般模樣。
傅伯軒的心緒隨着這張臉,不覺回到了20年多前的雲城老巷口,那時他剛剛考上大學,一個人告別親友,來到雲城求學。
家境並不富庶的他,爲了賺取學費,便在外租了一間便宜的房,每逢空時到處打工。
那個深夜,月光皎皎,晚風輕拂花香,他記得是微涼的九月,剛從報社做完實習校對工作出來,伴着滿天星子趕路回家,略顯老舊的自行車輪碾過曲折的石子路,終於到了熟悉的巷口。
遠遠地,他看到轉角處有幾個高大的陰影凌亂地糾纏在一起,男子齷齪的雜音伴着女子的淒厲慘叫,猛然鑽進他的耳中……
他將自行車騎得飛快,像一個橫空出世的豪俠,闖進了那團糾纏之中。
旋轉的車輪迅速碾過一個耍流氓的小年輕的手背,緊接着身子輕鬆落地,打倒了另一個撲上來的小痞子,再揮起長臂,把附在女子身上正打算爲所欲爲的高個子隨手撈過,在他臉上連揮幾圈,瞬時打得他鼻青臉腫、跪地求饒。
英雄救美的這場戲,他發揮的淋漓盡致,效果也是立竿見影,三個流氓落荒而逃之後,那個被擠壓在牆角,衣衫凌亂、氣息不穩、臉色鐵青的美人瞬時向他投過來一束敬佩且感激的目光。
晚風本是溫和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傅伯軒望着那對清冷的、如沾滿了春日露珠的顫抖雙瞳,心裡突然掃過一陣寒意,頓時凝起一股哀憐的衝動……
想這深更半夜,她一個少女,又生得這麼水靈,爲什麼孤身在這裡,難道她沒有親人,還是被生活所迫?
保護慾望油然而生。
於是,二話沒說,上前將她的衣衫攏好,一通噓寒問暖之後,親自護着她回到了附近的住處。
一路上,他打聽到姑娘的芳名,原來她不僅人長得美,還有一個極其優雅的名字,叫林曼音。
“真是人如其名。”聽聞她是春華劇院的當家花旦,想必生的一副好嗓子之後,傅伯軒不禁再次讚了句。
因戲班子裡常常唱夜戲,所以她就免不了需要走夜路回家,以前跟一位姐妹同住,結伴同行,可以互相照應。可是最近那位姐妹家中出了要緊事,回鄉下去了,所以她只得一個人回家。
老式的鑽房裡,傅伯軒環視了一圈裝飾簡樸卻整潔乾淨的四壁,當即拍着胸脯說道:“以後每逢你唱夜戲,我去戲院門口接你好了,反正我報社那邊早點下班也沒事,大不了少拿點錢。你一個女孩子那麼晚走夜路回家實在太不安全了,這一次幸好是遇上我,要是再碰到那些痞子,有個什麼閃失,可是要悔恨終身的。”
熱情開朗、待人真誠、一身正氣……18歲時的傅伯軒總會給人留下如此美好的印象。
偶然相識,逐漸相知,誰能想到,他們這一段糾纏百結的孽緣在最初交織的那一刻,亦是如此地美好,如此地純潔而又充滿希望……
在林曼音離開雲城的16年裡,傅伯軒曾經徘徊過、懊悔過、甚至痛哭過,在無數次的懺悔和哀嚎中,對於那段無法挽回和補救的過去,傅伯軒的心裡也曾有過幻想,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希望將改變命運的時間定格在他們相識一年後的,那個初秋的夜晚!
天氣轉涼,道旁的枝葉慢慢變黃,只空中那彎上弦月依舊明亮如昔,照着曲折幽暗的小巷裡這對夜歸的戀人。
自行車發出依依呀呀的摩擦聲,偶爾碾過突起的石板,忽地一墜,身後擁着他腰部的雙手便不覺一緊……
今晚的她似乎特別地安靜,一路無話,直至兩人一起回到房裡,她突然失控般一下撲進他寬大的懷中,緊緊地,死死地抱着他。
傅伯軒迴應着她的熱情,將頭深深地埋進她縈繞着淡香的髮絲裡,瞬時漾開的一顆心竄起點點火苗,他的大手極其自然地在她身上游走,附在耳邊的脣低低地呢喃道:“怎麼,想我了嗎,要不我今晚不回去了?”
懷裡的那團柔軟微微一個喘息,卻是顫抖着說出一句話:“伯軒,我有了。”
傅伯軒身體一怔,遊動的大手突然停住,將攀附在胸前的美好身影放下,熱情的眼神中漸漸凝起恐懼,居高臨下忘進那團幽深的水眸中,傻傻問了一句:“你不會說真的吧?”
“真的,我今天去醫生那裡診斷過了。”
體內燃起的烈火在瞬間被澆滅!
誠然,他愛眼前這個女人,這是他懵懂的初戀,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擁吻、第一次偷歡……所有的第一次都是與她一起度過,他捨不得,放不下……
然而他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生而已,還有2年的學業等着他去完成,還有大好的前途等着他去闖蕩,他完全沒有做好準備就此落地生根、結婚生子……
於是,年近20歲的傅伯軒竟殘忍地說出了那句話:“曼音,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我還是個學生,這件事要是被學校知道了,是會被開除的。”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出奇地冷靜,仰着頭,水眸中泛起層層漣漪,一字一句清晰地說,“如果我想要他呢?”
林曼音的態度讓傅伯軒大吃一驚,心中隱有怒火,當即提高了音量:“你爲什麼這麼固執呢,看到我陷入困境,難道你心裡會好受一些?”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林曼音選擇了沉默。
也許她只是想要一個承諾,想要一份堅守的信心,許多年以後,傅伯軒終於心有所悟。
可是那時,年輕的他根本不懂,他心心念念只惦記着自己的前途,在心急如焚地勸解無效之後,竟是生了悶氣,一個人回了家。
冷戰由此開始,直至一個月後,林曼音無故失蹤,傅伯軒尋了他一段時間,都沒有消息。再次相遇時,已是三年後,而彼時的她,已經成爲了霓裳麗影的頭牌舞女林倩。
命運從這裡開始轉折,如果可以重新選擇,在那個初秋的深夜,傅伯軒一定不會放開緊擁的雙手,一定會更深地將她埋進胸口,並且堅定不移地告訴她:“我要這個孩子,我更要你……不管前面是刀山還是火海,今後,都是我們三個人一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