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俊生的一雙手不停地摩挲着掌中已然空置的白瓷杯,像是在斟酌一件於心底糾結許久的事,很久之後,才擡起深思的頭,臉上的兩彎月牙裡閃爍着晶瑩的光芒,對着他們靦腆一笑:“不瞞洛少,我與爸爸的確已經約法三章,待我這次環遊回去,就要正式接管顧家的生意。”
“那樣很好啊,既成全了顧老先生的一樁心事,也是顧先生你大展才華的時候。”
“洛少讚譽,俊生不敢當,我天生對做生意沒什麼興趣,這次回去,也只能盡力而爲。”微微惻頭望了望莫名深思的白姝安,“兩年前,我第一次來到蓮心島遊玩,當時駕着自己的遊艇出海,結果遭遇了暴風雨,險些喪命,幸虧沙弟哥救了我。所以,這次再次前來,一則是來看望沙弟哥,二則也是想在回國之前,再次痛痛快快地玩一回。卻沒想到能在這裡認識洛太太,還有洛少,真是三生有幸。”
顧俊生的笑容雖帶着一絲羞澀,卻十分的坦蕩,連帶那彎月牙裡的清新光亮亦讓人感覺到迷人的溫暖。
不知怎地,白姝安心中竟凝起幾許不忍和憐惜,對着他淡淡一笑,聲音柔軟:“葉落歸根,你終究是要回到父親身邊的,既然現在他這麼需要你,你早點回去行使自己的使命,將來纔不會有所悔恨。不像我,從小沒有父母……”
身旁的兩人似乎都沒有料到白姝安會突然真情流露,不約而同地側頭,洛涵風的一隻大掌已經再次覆上了她的掌心,看似沉重地安慰道:“姝安,你不是還有我麼,別讓俊生誤以爲你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我知道你比誰都堅強。”
顧俊生默然地望着兩人,並不回答,只是報以淡淡一笑。
白姝安這纔不好意思地掩面吸了吸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雖然不清楚洛涵風心裡打的什麼算盤,但是下意識地覺得顧俊生這樣的角色必定不是洛涵風的對手,還不如早早想個辦法把他支開,反正她與他萍水相逢,想必回了雲城以後便是山水兩隔,不會再有更多的交集,而顧俊生這樣一個擁有陽光般笑容的大男孩,她實在不希望他捲入自己與洛涵風之間的糾葛中來。
果然,顧俊生呆呆地凝視了他們兩人片刻,突然站起身來,望了望窗外的沉沉黑幕,回頭對面前這對恩愛夫妻說道:“天色不早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洛涵風牽了她的手,一起送至城堡後門,拳拳誠意不減:“真是不巧,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回雲城了,本來還想跟顧先生再好好聚聚的。”
顧俊生若有所思地盯了白姝安一瞬,坦然對上洛涵風幽深的目光,靦腆一笑,“再過兩天我也要回香港了,有機會一定會再見。”
洛涵風鄭重地握了握他的手:“一言爲定,回國後,歡迎你到雲城來,我和姝安一定會盛情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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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人立在臺階上頭,望着顧俊生的身影慢慢地行走在微微彎曲的小道上,石徑兩旁清亮的燈光把他高壯的身子拉得長長的,一點點沿着光影消失在轉彎的盡頭。
空中星子密佈,那彎熟悉的月牙掛在顧俊生的頭頂,彷彿正送着他遠去,遠方傳來潮水拍岸的聲音,一陣陣嘩啦作響。拂過的海風捲起路旁的大片芭蕉葉,在黑夜裡四下搖曳。
洛涵風鬆開一直緊握的手,轉身大步來到廳內,寬大如宮殿般的大廳裡,此刻只剩了他們兩人。
他獨自走到五光十色的酒櫃前,取出一瓶棕色洋酒,“嘭”一聲開了蓋子,將眼前的酒杯倒滿。
洛涵風冷笑一聲,揚起手中的酒杯,猛然喝下一口,帶着幾分嘲諷說道:“顧俊生,香港著名珠寶商顧庭浩的二公子,今年年初他的親哥哥突然因病去世,現如今順理成章成爲了顧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只可惜這個顧俊生,據傳性子散漫,常年飄蕩在外,顧老爺子想盡辦法,都沒能讓他回去。”
“你沒有必要跟我說這些,我沒興趣聽。”
“怎麼,難道你竟不知道顧俊生的背景,如果不知道他有這麼強勢的背景,你會那麼刻意地接近他麼?”
不知道是因爲酒意還是出於強烈的嫉妒心,在他想方設法提早回來,風塵僕僕地下了飛機,趕到蓮心島上所見到的卻是那刺眼的一幕,洛涵風桀驁的心瞬時被狠狠地刺痛,他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麼,他只是覺得心很痛。
“呵,當然了,我知道顧俊生的來頭不簡單,我就是衝着他的金錢與地位,才刻意地迷惑引誘他,這個回答,你可滿意?”
他把她困在島中多日,見面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懷疑和質問,原來她在他心中果然是如此地不堪,虧她多日來還隱隱地爲他擔着心,今日這一出,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麼。
高昂着頭,目不斜視地沿着酒紅地毯徑直上樓,悠長的藍色裙襬曳地而走,隨風揚起一股冷豔的迷惑。
他突然大步追上來,長臂一身,轉過身子擋在前面,攔住她的去路,幽深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她,額前碎髮紛亂地墜在眼前,一張慘白的臉頹廢不堪,“真正不簡單的人是你吧,白姝安,我果真是小看了你。”
男人的嫉妒心就是如此可怕,抑或是男人也擁有天生的敏感,讓他看不清自己內心的初衷,甚至不惜去破壞原本想要好好保護的東西。
洛涵風的臉因酒意顯得格外的慘白,今晚他原本並不想對她如此步步緊逼,雖然心中對她存有無數的問號,但若是她妥協服從,他是可以暫時視而不見的。
然而她的態度如此強硬,瞬間就觸犯了他的底線,此生他最痛恨別人的欺騙,特別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他的前半生,就是生活在一個巨大的騙局之中,醒來後,恍若做了一個噩夢,那個噩夢讓他至今仍無法安然入睡,每每午夜夢迴,都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究竟,他爲什麼還要這樣執着地存活下去……
白姝安望着洛涵風憤怒的臉,望着他眼中恐怖的血色,心中凝起了莫名的恐懼,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從來都沒有認識過眼前的這個男人,第一次,她覺得自己掉入了一個陷阱,也許是自己主動掉進了這個他精心佈置的局。
然而她沒有退卻,用異常淡定的口吻低低地說道:“洛少,我記得,我只承諾表面上與你維持夫妻和諧,至於我心中所想,是你無法控制的。這九天來,我被你軟禁在藍蓮堡,究竟有沒有做過讓你有失體面的事,你大可以問阿蘇,沙弟、強子或是阿郎。”
一聲突兀地慘笑,“你去完成你的計劃,我繼續我的豪門生活,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白姝安突然明白了,他許了她劇院,許了他金錢,卻惟獨沒有許過關懷和溫暖,更不消說是心中所求所慮。之前的一切曖昧,都是她的幻想和奢望,如此不也正好,她可以全心全意地行使自己的使命。
向右跨出一大步,擡頭挺胸,她像一個孤傲的女王,一步步,鏗鏘有力,繼續往上前行。
很久之後,他攥緊的拳頭,才重重地砸在身側的青灰大理石扶欄上,一抹鮮豔的血色頓時從指縫裡滲出,沿着圓柱深淺不一的弧形褶皺,悄無聲息地掉落在深紅地毯中。
他抿緊了脣,眉峰緊鎖,突然間不知道該前進還是後退。
的確,是他自己千方百計把這個女人娶回了家,從前他不相信這世上存有所謂的真愛,鬼使神差地把她娶回家中,竟是因爲這個女人讓他的內心看到了陽光……
櫻花樹下初見的美麗一幕,至今仍揮之不去,水月閣中的驚鴻一瞥,更是記憶深刻……靜江江畔的重逢,紫雲公寓裡任其擺佈的好笑畫面……浮梅檻上同舟望月,老劇院中相訴夢想,月城西山山頂一起共醉夜話……
就這樣,曾經的一幕幕清晰如電影版在他的心裡放映而過,從什麼時候起,他希望每天晨起都可以看到她清新動人的臉,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奢望,如果他也可以擁有一段真愛的話,那個人會不會是她?
原來他竟是出於這樣的初衷,纔會將她作爲一枚棋子擺入自己的棋局中,原來如此……
記得那一次在“憶江南”她喝醉了酒,說出一堆胡言亂語,他知道她的心裡還藏了另一個人,卻也只是一笑置之,可是今晚,面對她對顧俊生的與衆不同,他卻如此大動肝火,他突然間變得害怕,究竟是這個女人太過厲害,還是自己太過執着……
洛涵風邁動步子走到藍蓮堡外,望着石徑兩旁棕櫚樹與椰子林交織而成的綠色園林,在黑暗中更顯濃郁……
望着漆黑的天幕下尚未安睡的浩瀚大海,彎月當空,皎潔依然,星子璀璨,卻遙遠而迷離……
望着從遠至近一如既往奔騰不息的滾滾海浪,海風拂過岸邊礁石,搖曳着林中綠影,到處都是暗影沉沉……
突然間,他竟覺得有些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