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於遠面若冰霜,周身的凜冽之氣令李唐亦不禁一顫,更何況是毫無功力的太醫首。
譚司浩被震得倒退數步,幸得大內總管擋在身前,提着他的領子往外掠出了門外。
太醫首心有餘悸,捂着疼痛的胸口長長地嘆了一聲。
遠遠的,只見明國的君王猶若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榻前。看不清神色,卻是背影蕭瑟,說不出的沉重。
寢殿內外寂靜無聲,宮侍屏着呼吸,生怕驚擾了帝王。
前一刻還是喜慶歡騰,滿目的紅綢彩架,耳邊盡是賀喜的鐘聲鼓鳴。轉眼間,新皇后昏迷,太醫束手無策,新帝面上的喜色盡褪,只餘下滿臉蒼白。
李唐望見君王寂然的身影,暗歎一聲世事無常,命宮侍無聲地退下了。
再多再妙的字句,也安慰不了帝王如今的心境……
殿外的氣息散去,君於遠略略擡手,暗衛亦盡數消失。
此時此刻,寢殿內確切的只得他們兩人。
他盯着榻上昏睡的女子,鳳冠早已除去,烏黑的長髮披散在牀褥上,映出她愈發慘白的面容。身上大紅的精緻霞帔先前看着喜慶,而今卻尤爲刺目。
君於遠寬袖底下的雙手緊握,這會略略一鬆,不顧掌心上被指甲刺出的血印,伸臂覆上蘇言發白的雙脣。
沾上了點點血跡,她的脣便似是以往那般嬌豔欲滴。
君於遠低下頭,想要像往日那樣溫柔地親吻,近在咫尺,驟然胸口一痛,卻失了碰觸的勇氣。
握住蘇言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脈搏,君於遠只覺一股悶氣噎在心頭,仿若冰錐慢慢地刺入胸口,疼得他雙眼微澀,不由得闔上了眼眸。
他不禁捫心自問,後悔了麼,自己又做錯了麼?
若時光能倒流,他還會如此做麼?
緩緩睜開眼,君於遠的眼中絲毫沒有半點猶豫。
答案是肯定的,只因他首先是明國的帝王,然後纔是一個名爲君於遠的男子。
他不能讓明國的基業落在旁人之手,蘇家與謝府聯手,蘇言從開始便是謝昊手中的棋子。
君於遠不得不防,也不能不穩住謝府,延續這顆棋子的功效。
所以他並沒有命譚司浩立刻解開蘇言身上由來已久的毒素,而是一日一日地壓制、延緩……
即便是如今,這樣的安排,身爲帝王的君於遠自認並沒有錯。
錯便錯在,數月以來,他竟然沒能儘早認出蘇言,他的言兒……
君於遠輕輕搖頭,脣角溢出一絲苦笑。
不,並不是他一直以來沒有察覺出蛛絲馬跡,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蘇言已死,那不是蘇言。
他更不能原諒自己,竟然會將目光投在蘇言以外的人。
甚至於,還對蘇言以外的人起了心思……
即使察覺到謝昊對蘇言的態度忽然轉變,即使發現先生看向蘇言的眼神已然不同。
君於遠仍是一次次地否定,一次次地避開,一次次地選擇忽視。
他刺客真是恨不得拿起長劍,指向老天爺,厲聲質問。
一錯再錯,都是他的罪,他的孽,爲何上天卻要報復在言兒身上?
他的心並非磐石,上一回蘇言倒在自己的懷裡,君於遠彷彿隨着她的離去失卻了半身,心裡似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個大洞。
那麼,如果再一次地失去……
只是稍稍這麼一想,便能感覺到胸口隱隱作痛。
君於遠微垂着眼,將她的手貼在脣邊,低低呢喃道:“言兒,別再睡了。洞房花燭,怎好讓爲夫獨坐榻前,糟蹋了這良辰美景……言兒……”
天色暗沉,東邊漸漸透出一絲微亮。
在殿外候了一夜的李唐在門外低聲提醒道:“皇上,早朝是否……”
按理說,皇上大婚,早朝罷免一天。
只是昨日意外,新皇后至今未醒,君於遠若是繼續留守在寢殿,亦是人之常情。
尤其是,昨夜殿內一對鴛鴦圖樣的紅燭燃了整整一晚,帝王刻意壓低的,滿含心疼,略帶沙啞地輕喚亦持續了一夜。
李唐輕輕嘆息,難得皇上封閉的心扉再次開啓,卻出了這樣掌控之外的事……
怔忪間,君於遠已然穿戴齊整,緩步而來。俊顏略顯憔悴,一雙烏目卻沒有半點倦色,淡淡道:“早朝照常,不必延期……譚司浩在哪裡?”
他眉間一蹙,不見太醫首候在門外,微微不悅。
“回皇上,譚老御醫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臣下斗膽,命其回太醫院查閱古方,尋找解毒之法。”李唐略微躬身,面上隱含凝重之色。
君於遠微微頷首,與其在殿外跪死謝罪,倒不如苦尋方子:“傳朕的口諭,命太醫院四品以上的御醫輔助太醫首。朕的皇后一日不醒來,他們亦一日不得離開皇宮。”
“臣下遵旨,”李唐皺起眉,暗忖着那些御醫的腦袋岌岌可危,皇上是鐵了心讓他們救人,若最後仍是救不了……
看怕太醫院近十年來,得第一次大換血了。
大婚上皇后暈厥,朝臣一片譁然。
卻沒料到皇上按時早朝,處理政務仍舊有條不紊,沉穩如常。
只是封鎖太醫院的消息已迅速傳遍了皇宮內外,御醫一個也不能擅離,可見新皇后怕是不易治癒。
據聞其身子自入宮後便極爲孱弱,湯藥不斷。帝王子息單薄,皇上又無意再冊立嬪妃,令一干老臣甚爲頭疼。
左右御史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在此時爭當出頭鳥。此刻重提立妃之事,言下之意莫不是咒皇后無子?
雖說皇上登基不久,儲君之事亦不着急。可是以皇上現下的意思,後宮往日只獨得皇后一人。而今娘娘病危,又如何令他們安心?
惴惴不安至早朝結束,兩人終究緘默不語。
他們正準備離開金鑾殿,卻見大內總管板着臉站在殿前,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兩位御史大人,皇上御書房有請。”
左御史趕忙回禮,笑眯眯地低問:“李大人可知,皇上尋臣等所爲何事?”
李唐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道:“皇上的心思,爲臣子又如何能猜度?兩位大人,這邊請!”
碰了一鼻子灰,左御史笑容微僵,也就不再追問。
左右御史到達御書房時,六部尚書已久候在側,不由更爲狐疑。
上首的君於遠環顧一週,沉聲道:“召各位卿家前來,爲了商討一事。”
“臣等願爲皇上分憂,”衆人一起躬身,齊聲答道。
“朕打算從柳家子嗣中挑出兩三名聰穎的幼童送入宮中,卿以爲如何?”君於遠眯起眼,與其是詢問,倒不若是已然決定好的事,不過是向他們稍微提一提。
左右御史一怔,暗想這柳家爲皇室旁支,血緣偏遠,又子嗣單薄。平日循規蹈矩,當初幾位皇子爭鬥時也處於中立的位置。
只是爲了避嫌,新帝登基之際便被賜了偏遠的封地,從此再也不準踏進洛城一步。
如今皇上舊事重提,莫不是這柳家在暗地裡圖謀不軌,子嗣入宮,是作爲人質牽制?
若是如此,新帝不免太過於謹慎了。
柳家遠不及四大世家那般風光,又常年是被帝王猜忌的對象之首,日子過得膽戰心驚,監視的眼線一批接着一批,將其盯得密不透風。
如此密集的監視之下,柳家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就能被人察覺,怎可能在新帝的眼皮底下有所動作?
刑部尚書張清雙眼一眨,蹙起眉有些不可置信。
畢竟新帝纔剛剛登基,世家已平,十數年內不可能再翻身。此刻歌舞昇平,帝王又正值年輕鼎盛,皇權回籠,再無後顧之憂。
這樣的時候,皇上卻突然要柳家將子孫
送入宮中,莫非……
衆人心思各異,卻是神色不變,對君於遠所說之事也並無異議。
高呼一聲“皇上英明”,他們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御書房。
待幾人走遠,君於遠盯着木案上的青玉鎮紙,頭也不回地請問:“李唐,你也覺得朕這一着是英明?”
大內總管站在一側,躬着身並未答話。
當初蘇家早已與謝府聯手,蘇言上門求見陳瑾,又遇到皇上,即便是偶然,在他們眼中亦是刻意。
如此,皇上又怎能不起疑?
君於遠佈下了一局棋,撒了一張巨大的網,打算把四大世家一舉拉入其中。
一步一步,所有的棋子都必須活用起來。
其中,蘇言便是最爲關鍵的一環。卻被譚御醫發現她已然中毒,且時日不短。
此事李唐秘密稟報了皇上,君於遠並未上心,只讓他命譚司浩暫且留下蘇言的性命……
李唐眼簾微垂,一位富有經驗的棋手,運籌帷幄,步步爲營,卻在大敗對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愛上了棋盤上一顆幾近被利用得支離破碎的棋子。
這是棋子的不幸,還是棋手的悲哀?
君於遠的指骨輕叩着檀木扶手,墨眸暗沉,從一開始就並未打算要聽到李唐的答案。
他決定好的事,素來不會有所改變。
站起身,君於遠大步踏出了御書房。擡腳便走,踩着腳下的青石御道,想象到昨日言兒的轎子還走過此地,不禁抿了抿脣。
李唐深知皇上必定是回承永殿,悄悄打了手勢揮退了跟隨的宮侍,在君於遠身後亦步亦趨。
御書房離承永殿並不遠,沿着青石御道走,若是坐上龍攆,亦不外乎是一炷香的功夫。
以皇上的腳程,一刻鐘已是足矣。
只是他的步伐沉重,有些心不在焉地一再放慢了速度。漫不經心地睇着四周的景色,宮內亭臺樓閣,佈局精緻華美,乃工匠心血之作。平日的君王從不曾駐足觀賞,此次卻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這才站在了承永殿之外。
腳邊跪滿了一地的宮侍,君於遠眉眼一擡,李唐立刻示意衆人噤聲。
卻見君王站在原地,遲遲不曾入內。
躊躇與猶豫,這是李唐從未在他身上曾看見過的。
彷彿沉浸在思緒之中,君於遠只是便靜靜地站在門前,一言不發。
蘇言的貼身內侍一刻不敢懈怠地守在榻前,一舉一動,甚至是榻上人一絲蹙眉,或是含糊不清的一聲低吟,都向他及時稟報。
君於遠曉得,蘇言尚未醒來。
即便如此,雙腳仿若沉石,停滯不前。
他倚在門前,心下矛盾。
希望蘇言能立刻醒來,卻又有些害怕直視那雙沉靜又瞭然,總能一眼看進他心裡面的黑眸。
半晌,君於遠才擡眸一瞥:“一日已過,言兒尚未醒來,譚老御醫怎麼說?”
“回皇上,太醫首打算讓娘娘服下大內‘還原丹’,以減緩體內毒素蔓延。”李唐一面恭謹地應答,一面略略皺眉。
“還原丹”極難煉製,三年才得一顆。如今太醫院內只餘下一瓶,不過三顆丹藥。
此法雖然穩妥,卻治標不治本,尚不能根治,亦僅能堅持一段時日……
聞言,君於遠沉吟半晌,道:“傳朕的口諭,你這就前去拜會幾位先帝賞封的老臣。”
李唐得令,迅速退下,帶上心腹便立刻離宮前往。
先帝在位時,曾將“還原丹”作爲封賞賜給了幾位朝中重臣。
皇上突然命其前去拜訪,要的便是更多的丹藥來救蘇皇后。
李唐翻身上馬,心裡暗忖着。
只擔心那些老臣將丹藥看作先帝的恩寵,固執地不願割愛。
不過,這也是新帝特意命其親自出馬的緣由,他又豈能讓皇上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