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書桌上的白玉獅子小香爐裡新添了兩片寧神靜氣的百合香,跟着程嶽出京的小廝石青輕輕垂下手,看着深陷於太師椅裡的三公子,又是心疼又是擔憂。
這到金陵才幾日啊,可眼看着主子爺的下巴便又瘦了一圈。這會子就算閉着眼睛,看似小憩,但瞧他那眉頭卻依舊鎖得極緊,顯見得仍是在想事情。
石青有心想勸主子上牀眯一會兒,卻張了張嘴,到底什麼也沒有說。
不是他忘了大爺二爺及兩位夫人的囑託,更不是怕打斷主子思緒引來責罰,而是跟着程嶽這些年,他已然深知,有些事真是勸了也沒用,還是得解決才行。
好比皇上這回派主子爺來江南斷案,朝中人人皆知是個燙手山芋,明裡暗裡也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等着抓程嶽的把柄,好在皇上面前邀功,把英王府往死裡坑。這種時候,程嶽怎敢有半分鬆懈?
可恨自己只是個下人,能幫得有限,只能儘量照顧好主子爺的衣食起居,讓他過得舒服點而已。
唉,什麼時候,主子爺能找個知疼知熱的主母,恐怕才能真正輕省一些。不象現在,他想勸程嶽多用碗飯都那樣艱難。
對了,主子爺那天在寧家用飯,可是比平常都吃得香一些,聽說寧家二姐兒擅做開胃小食,極投主子爺脾氣,回頭要不去請教一下她?
石青心裡正盤算着,忽地從窗戶裡瞟見師爺白敏中快步過來了。
石青再不願打擾,也只得出言輕聲提醒,“三公子,白先生來了。”
程嶽猛地睜開眼,迅速端正了坐姿,在白敏中進來時,只見他家的三公子又恢復了平日那副淡然模樣,讓人安心。
白敏中都不知道,人過中年的他,在每回看到這樣的年輕家主時,總會不由自主的鬆一口氣,然後本來挺着急的事,也在心裡沉澱一下,才冷靜的說了出來。
“高大人把寧大人一喚來,徐媽媽聽說要爲難她家主子,便咬舌自盡了。幸虧施救及時,人沒事,就是傷了舌頭,說不出來話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能給寧大人緩上些時日。縱然高大人再生氣,也無計可施。只是寧大人得受幾天委屈,暫且給扣在衙門裡了。不過徐媽媽再如何也只是寧家的奴婢,高大人想把污水強潑到寧大人身上,恐也不是易事。”
等說完,白敏中才驚奇的發現,自己竟已分析出事情的利弊。
果然,人還是要跟着冷靜的人,才能冷靜的處理問題。若他從前身邊能有一個這樣冷靜的朋友,只怕也不會闖下那樣禍事了。不過,若不是闖下那樣禍事,又怎能遇到這樣主子?
一飲一啄,皆是前定。
白敏中還在感慨着,程嶽卻已根據他的分析,做出了決定,“勞煩先生走一趟,給寧家傳個話,好讓她們安心。”
白敏中一愣,不是他不願意跑腿,可那一屋子婦孺,怎麼偏偏讓他一個單身男人去傳話?
可再一琢磨,他卻明白了,“我這就去!來前正好有朋友託我去寧家,朝寧大老爺求一本寧大人斷案的小冊子,回去也好教導兄弟合睦,如此就一併去了。”
石青聽了忙道,“那奴才也想跟着去一趟,今兒一早,金陵行宮的於總管送了兩大簍子螃蟹來。我瞧主子一人也實在吃不了,不如順道給寧家幾位哥兒姐兒送去嚐嚐。”
程嶽微微頷首,脣角柔和下來,還格外囑咐了一句,“他家從二姐兒起,倒是個個都愛啃螃蟹的。只那物寒涼,你再捎壇花雕酒去,叫二姐兒溫了給弟妹們一起配着吃,可不許吃多了。”
石青忙去收拾準備,很快跟白敏中一起出了門。
只是等進了寧府,他不單把程嶽的話帶到了,還說起程嶽最近事忙,操心太過,沒胃口,吃不下飯的事。
“二姐兒,也就您從前教的那個過湯麪,每日晨起主子爺還能吃上一碗。到了中午晚上,那基本就是瞎對付了。人眼瞅着就往下瘦,瞧着實在着急。”
寧芳聽了,蹙眉想了想,便命人去收拾螃蟹,“先把那蟹腿肉還有蟹黃拆出來,我要做菜。石青哥你且坐坐,我讓人備一份飯菜給你帶回去。若三舅公吃着香,往後我每天打發人往你那裡送。”
石青連忙道謝,“只怕太麻煩姐兒了。”
寧芳道,“做晚輩的孝敬長輩,談什麼麻不麻煩?”
於是,等石青再隨着白敏中離開時,手上便多了一個食盒。
裡面沒什麼大魚大肉,簡簡單單一道蟹肉豆腐羹,一道清炒青筍絲,並兩三樣寧家自己醃的小鹹菜。可就是這樣,讓程嶽整整吃了一大碗白米飯。
只他也不問,石青也不說。
每日裡只到了餐點,就給他擺幾樣家常小菜,有犖有素,都不是難得之物,卻偏偏很是合人胃口。尤其每晚必送一小罐熬得綿軟的米粥,喝着十分妥貼。
這些還是後話,而此時隨着白敏中一同離開前去金陵府衙的,還有寧守儀。
這就是程嶽讓白敏中去傳話的用意了。
他豈是讓白敏中去見寧四娘她們這些婦孺?他是讓白師爺去見寧守儀的。
高文秀一心想把寧家拖下這趟渾水,可寧家的男人又不止寧懷璧一個,何苦盯着他不放?還不如讓同樣有過官身又已致仕的寧守儀出面,替堂侄孫把事情攬下來。
就算最後要被潑髒水,可潑在一個身無官職的致仕老臣身上,跟潑在一個正值壯年的家中後輩身上,孰重孰輕,想必寧守儀定能想得明白。
而顯然,寧守儀想得比程嶽預料得更加明白。
在白敏中找上寧府的時候,寧守儀不僅一口應承,還幫忙又扯出多道理由。
“眼下雖然秋收已過,但還得組織民伕修築河堤,並備着冬日大雪成災,二郎那任上事多,怎好一直耽擱在此?況如今他那裡又沒個正經縣丞,就幾個師爺幫忙頂着,能成什麼事兒?回頭任上出了差錯,反倒不美了。”
白敏中一聽,這果然是當官當到老的,隨口一扯,全是事兒。這話縱然高文秀聽不進去,可宣城府的李矩李大人一定聽得進去。
他是借出寧懷璧的直系上司,若下屬出事,當上司的臉上能有光彩?不如趁還沒個定論,讓他開口來討人,高文秀就不能不給面子了。
可高文秀一聽說寧守儀來了,頓時意識到自己棋差一招,給人尋到了藉口。於是用了個拖字決,不肯見面。只想在這幾天裡,有所突破。
而寧守儀也沒想着能有這麼大的面子,能一次把事情說通,只管把姿態擺得十足,待被拒絕了,也不意外,轉身就打道回府。
只是立即派人去寧懷璧任上,給戴良送了封信,讓他尋個由頭,讓李矩出面要人。
在得知徐媽媽咬舌自盡,寧懷璧也被扣押的消息時,長房一家還是擔心了半天。並問,“那能不能給徐媽媽送點藥去?”
寧守儀從前在任上倒是處理過類似的案件,頗有經驗。
“若是別處倒好,傷了舌頭怎麼吃得進藥?少不得受幾天活罪,過幾日再送吧。懷璧那兒更無須擔心,徐媽媽不開口,他只管不作聲就是了。”
看他一把年紀,還跑前跑後的求人託情,寧四娘自然要謝過大伯熱心仗義。
但寧守儀卻擺手嚴肅道,“一家人,何須見外?”
別看他表面一臉的高風亮節,其實肚裡也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一來是家族所繫,實在折損不起寧懷璧這樣的後起之秀;二來他也想輾轉在程嶽面前賣個好,表示自己還不至於這麼老而無用。日後就算處不到長房一樣好,但只要程嶽肯記得他這份香火情,日後總可以照管到他的兒孫。
好在沒幾日,派去桐鄉報信的下人便趕了回來。
“戴家姑爺收到消息就親去找了李大人,說這兩日必會發出公函,叫家裡且別擔心。”
又過一日,高文秀忽地差人來給寧守儀報信,說是當天下午有空,可以一見。
寧守儀一聽,就知道此事已成。於是親自坐着轎子去了金陵府尹,還帶上了自己的孫女婿陳寅。
要說寧守儀教導兒孫不如何,但挑女婿的眼光確實不錯。
這陳寅雖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幫着打理家中藥材生意,卻是個難得的沉穩幹練之人。且仗着老陳大夫藥術了得,金陵過半的達官貴人都得給他這侄孫幾分顏面,連高文秀也輕忽不得。尤其他剛剛接到李矩傳書,說治下事情繁雜,如今朝廷派的欽差已來,便想調寧懷璧回去云云。
高文秀知道,這定是寧家暗中使了力。
可這李矩論爲官資歷比他老,論家中人脈也比他廣,這樣的人他可輕易得罪不起,便想着不如順水推舟,賣個人情,放了寧懷璧就是。
所以寧守儀帶着陳寅過來時,雙方很快就達成協議。
只是末了,寧守儀提了一句,“雖說是個奴才,到底在我家服侍了這些年,如今傷成這樣,也是可憐。麻煩大人通融則個,讓家人給她送些藥材。”
這個沒有問題,高文秀當即允了。
“只是人犯押在欽差那兒呢,你們若去,也須得稟報一聲。”
他怕徐媽媽再尋死,索性把人扔到程嶽那裡。但要探視,卻非得他們兩邊都同意不可。
寧守儀點頭,帶着孫女婿走了。
然後寧府便派了丫鬟上門探視,因得了交待,衙役也沒難爲,爽快的把人放了進去。等再進欽差大人的門時,正好跟程嶽迎面撞上了。
再看一眼這位“小丫鬟”,程三公子面不改色的步子一轉,“正好我也有話想問,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