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材微微遲疑,隨即苦笑道,“合不合宜的老奴也不知道,不過年前魏國公府差人往京師送年禮時,無意間瞧見寧書女,便跟御前的小太監打聽了起來。老奴當時正好聽了幾句閒話。陛下若願意,老奴便說來聽聽。”
永泰帝眼睛亮了,“快說!”
魏國公府一直在金陵,跟寧家必是熟識的。
這等下人間不經意的閒話,說不定能聽出什麼來。且此事太容易對質,連材也不敢騙他。
連材道,“聽說從前寧書女她爹寧大人,曾在任上受過重傷,是寧家太太上魏國公府求了好參,才救下性命。”
“當時崔老安人曾有意爲孫子提親,卻又沒有明言。只臨終前,送過一把梳子給寧書女。魏國公曾言,說等到寧書女及笄之時,便上門提親。”
永泰帝一臉錯愕,“還有此事?唔,老安人想提親的,應是崔家那個傻孩子吧?”
連材道,“陛下料得不錯,正是崔家那位小時候摔到腦子的小公子。後因寧書女年歲尚小,崔家也未再提。只聽說寧書女後來又提了一次親,是江南一戶湯姓人家。只人家聽說寧書女的母族夏氏,似不擅生育,便就此作罷。再後來,寧家便上京城了。”
永泰帝奇道,“不擅生育?這生孩子還有擅不擅長的麼?”
連材輕笑,“不是這個不擅,而是寧夫人只生了三個女兒,聽說還生得頗爲艱難。如今寧大人府上兩位小公子,俱是妾室所出。而夏家有兩個嫁到金陵的姑奶奶,也是生的女兒。如今金陵許多人家都說,恐是那商戶夏家賺了太多錢,才折了姑奶奶們的兒子運。至於是不是的,老奴也不好說。”
永泰帝心下恍然,對寧芳的戒心卻不覺去了大半。
如果寧芳的血脈裡就不擅生育,或者只生得出女兒,那豈不比給她下絕育藥,更加有利?
況且英王府有兩位夫人不孕不育,已經是很招人眼了,再來一個,恐怕就不大好看了。但此事也不可不防,於是,慣常下毒的喬太醫回頭便接到皇上的新課題。
要一副生子藥,且只能生出女兒的生子藥。
這個就有些爲難了,不過“勇於任事”的喬太醫還是應下,說這就回去翻看古籍了。
只是寧家想接寧芳出宮的摺子,卻被永泰帝壓下了,這一天沒吃藥,他不安心啊!
忽忽又是數日,時氣日暖,春光漸濃。
因戰事已畢,宮中來往之人俱也帶上笑意。
七皇孫高禎正跟兄弟們說說笑笑,忽見杏花林下,過來一隊宮女太監。
捧着許多箱籠包袱,當中簇擁着一位錦衣女子,依稀有些眼熟,定睛細看,卻是已經改了平常裝束的寧芳。
換下那一身青衣的小姑娘,便如這春花般俏麗,粉嫩的小臉洋溢着青春的氣息,半點不受賜婚的影響。
七皇孫高禎面上笑容一僵,旁邊九皇孫高祥察覺,轉眼已笑着打起招呼。
“寧書女,文鴛姑姑,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啊?”
周文鴛淡然微笑,“回殿下的話,淑妃娘娘因寧書女婚事已定,想接她到羣玉殿備嫁,皇上已然允了,還特賜寧書女半副公主嫁妝。”
高祥忙道恭喜,一時客套完了,便欲離開,可高禎卻悄悄遞個眼神。
高祥心領神會,只好又去纏着周文鴛東扯西拉,高禎趁機也到寧芳跟前,道了聲恭喜。
寧芳卻道,“還未恭喜殿下。只可惜您的婚事,臣女卻無法效勞了。”
皇上已經下了明旨,七八九三位皇孫的婚事都已定下。
只讓衆人大跌眼鏡的是,在宮中最爲勢弱的七皇孫居然結了最好的一門親,得以迎娶當朝首輔王家嫡女。
高禎聽得面上微臊,低低囁嚅,“那日,我不是有意失信的。”
誰知皇上會突然拋出那麼大塊誘餌,他能不吞麼?但對着寧芳總是有些心底發虛。
要不是他爲着一已之私,沒透露半點風聲,恐怕也不會造成寧芳與英王府如此尷尬的局面。
寧芳淡然道,“殿下無須介懷,臣女一直記得,您對臣女的關照。”
高禎訕然低頭,此時文鴛也轉身過來,帶着寧芳走了。
只是看着杏花林下,女孩決絕遠去的背影,心口莫名悵然,還有些微微的痛。
那其實,是他動過真心的女孩呢。
只可惜,他的真心太少,顧慮太多了。
高祥拍拍他肩,“別想太多。這回皇上可給你找了個好媳婦,打起精神早些把府邸修好,也快些把人迎娶回來吧。”
高禎點頭,在腦中把寧芳的影子拋開,隨他去了。
這次皇上除了一口氣賜下三位皇孫殿下的婚事,還破天荒的給宮中所有的成年皇子們賜下府邸。也不知是不是爲了嘉獎高禎的懂事,他也得了一座。
因他父母雙亡,府邸自然不能與四六七三位皇叔比肩。
小了許多不說,也破舊許多。但到底可以自己開府立戶,高禎還是很高興的。
且因他親事結的好,原先宮中瞧不起他的人態度爲之一變。尤其去尚宮局支銀子修宅子時,那些太監無不爭相巴結,都不待吩咐,便熱心的拿了好些圖來給他支招,宅子要修成怎樣纔好。
於是,高禎對寧芳及英王府的那點心虛便很快消散了。且還覺得,這親事也並非壞事,起碼總比皇上將慶平公主賜婚給英王府好吧?
這頭,已然入住羣玉殿的寧芳,唯有心底嘆息。
文鴛是早跟她說過,七皇孫於她交好,是存着幾分利用之心。
三舅公更早便說過,這宮中的人,便沒有幾個能信得過。
可寧芳總還記得當初自己冒冒失失撞上去時,那個在不知道自己是誰時,便肯幫着自己遮掩的好心青年。
如今看來,倒是她所求太多了。
這樣也好,橫豎人家也不欠她什麼,她也不必多想。
只是對文鴛,寧芳確實覺得有些對不住了。
寧芳知道,文鴛姑姑原以爲她會在宮中呆久一點,才肯這麼幫她。卻沒曾想,她居然這麼快就要離宮。
雖說文鴛姑姑幫她也有自己的目的,但寧芳承了她的情,卻是沒怎麼報答過的。所以只好多揀些金銀,給文鴛留下。
知其心意,文鴛失笑,“姑娘真是說笑了。你堂堂英王妃,日後便是不在宮中,又怎知我承不到你的情?況且還有寧醫女呢,我若收了你這些金銀,可叫我往後怎麼好厚着臉皮去求她呢?”
看寧芳還要客氣,她索性直言道,“你若要謝我,也等出宮嫁了人再說。這些銀子,倒不如留着打點宮中上下。你素來是個聰明的,想來也看出來了。皇上都肯陪上半副公主嫁妝發送,想來不到出嫁那日,你是出不去這個宮門的。期間多少花銷,你算過沒有?”
寧芳默了。
她自然是想過的。皇上平素雖對她頗有好感,但情份能有幾何?說難聽點,她在帝王眼中,跟只可心的小貓小狗也差不多。
所以纔會在拿她給西胡和親不成的情況下,直接塞給英王府去添堵了。
對這樣一個人,爲何又要給她半副公主嫁妝,真以爲皇上良心發現?
別逗了!
據寧芳估摸着,永泰帝此舉用意有三。
一來讓人不覺得他這個皇上刻薄。
二來皇上剛發了筆戰爭財,這嫁妝說白了也不要他出,這樣人情不做白不做。
三來估摸着永泰帝怕她出宮之後,便報個生病意外什麼的毀了親事,所以一定要把她扣在宮中,親眼盯着做成這門親事才成。
要不然,他怎會假借淑妃的口,把自己送來羣玉殿?不就是讓有仇的淑妃盯着自己麼?
她若在宮中出點意外,那皇上當真會把淑妃活吞了!
但文鴛說得沒錯,越是這樣的情況下,她越是要花錢。
宮中不是講交情的地方,只有利益纔是永恆。
就算皇上變相將她軟禁了起來,但軟禁的日子也有好有壞。想過得舒坦些,身邊的宮女太監就不能怠慢。錢財打點怎少得了?
所以文鴛這麼一勸,寧芳便不堅持了。
大大方方只當自己說了一門最尋常的親事,和和氣氣的跟羣玉殿的宮女太監們相處起來。沒幾日,倒叫淑妃氣得不輕。
“這死丫頭怎麼就這麼厚的臉皮?還見天的要吃要喝,她也不想想……”
“娘娘,慎言!”
心腹嬤嬤趕緊攔了她的話,“如今還在宮裡呢,您只當養了個貓兒狗兒,過些天送出去便罷。”
可你見過今兒想吃佛跳牆,明兒想吃鳳求凰的貓兒狗兒麼?三頓飯之外,還要加兩回點心一頓宵夜。
早晚要到御花園裡去蹓彎,心情好了還跟小宮女小太監們踢鍵子跳繩子,前兩天還紮了個風箏去飛着玩。
這,這便是淑妃嫁到宮裡幾十年,也從沒過過這麼愜意舒心的日子。
她能不眼紅,能不妒忌麼?
嬤嬤只能勸她,“娘娘想開些,寧書女這婚事到底是皇上賜的,她若不歡天喜地的,難道還能愁眉苦臉的?只怕夜裡不知怎麼哭呢。再說,真等嫁了,都不必您多說,那世人的嘴巴子,也能把她罵得不敢出去見人!”
真會如此麼?
淑妃有點懷疑。
就寧芳那厚臉皮,哪會委屈她自己?
可當下,她也只能拿這話安慰自己。然後繼續捏着鼻子,繼續照料寧芳的衣食住行。
因爲皇上在把人送來時便說了,若寧芳有任何差池,不管是不是出於她的授意,總之他就唯淑妃是問。
如果淑妃不想下半輩子去冷宮裡捉蝨子,就一定得打起百倍精神好生看顧着她。
好在皇上也沒打算久留寧芳,他也怕寧芳鬧出什麼幺蛾子,催促着尚宮局給寧芳快快備好嫁妝,親自擇了個最近的良辰吉日。
六月十八,以與半副公主儀仗及嫁妝,把寧芳從宮中給風風光光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