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令媺暗想,這世上聰明人還真是不要太多。出身世家的連喆勳和遭遇過慘痛家變的霍去疾,是最先領悟她立府真義的人。比起這倆,別的人還欠操練。
文武兩位首腦都表示了贊同之意,其餘人觀察公主殿下的神色,便都知道了該怎麼做。於是公主府親軍正式定名爲“娃娃軍”。第二天要去參加開幕式不得空,武令媺決定後天上完早朝就去見皇帝陛下,向他老人家求一副御筆手書。
下午日頭漸毒,武令媺有午休的習慣,便上岸自去休息。屬官們意尤未絕,再者新官上任,總要做出些成績給主上看,他們仍然留在樓船裡,商談緊接着要着手去辦的事體。
身爲公主府文官之首的總理官,連喆勳比武官之首的霍去疾要忙碌許多。但是因泛大周運動會和武林小會與親軍、護院相關,他趕緊拽住也想偷溜的霍去疾和木愚。
歷來空降兵總是沒那麼容易融入同僚之中,連喆勳知道自己的優勢和劣勢。好在時任十大部門局正的屬官們,至少有一半是公開招考進來的。他們和他一樣對公主府陌生得很,他們與他有同樣的顧慮,彼此之間相處起來相對容易些。
就任之前,連喆勳瞭解過霍去疾,尤其是此人的青雲路。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玉鬆公主的爲人,他自認有幾分瞭解。他相信,如果霍去疾沒有真材實學,玉鬆公主絕不會委任以親軍統領這樣重要的職位。
連喆勳沒有忽略,方纔霍去疾的言語裡提到了“玄鶴騎”。一名小小邊軍,在家門慘案發生之前,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北地邊境,他怎麼可能知道十幾年以前東宮親軍名爲玄鶴騎?!若太子還在世,這很正常,可太子已薨逝多年。
連大人不得不警惕。他放下手邊事務,讓自己新上任的秘書長先去與局正們交流接下來要上手的事務。單獨將霍去疾約到了船尾僻靜處。
“聽說霍統領的老師是安嘆卿安將軍?”連喆勳笑容親切,和暖如春風拂面。
霍去疾平靜回答:“正是。”
“這樣說來,玄鶴騎之事是安將軍告訴霍統領的?”連喆勳的語氣聽似詢問,可他從霍去疾的表情已得到答案。
身爲連家嫡長孫,連喆勳的祖父連尚介早就將一些朝中要事剝析透徹講與他聽。連家是皇帝陛下的孤臣、直臣,司法世家。連喆勳自己是御史,他爹在大理寺審案,他祖父在刑部辦案。一家人乾的就是得罪人的差事。
但得罪人也是有學問的,輕重深淺不同,造成的後果自然不一樣。連家是皇帝陛下手中利刃,他們乾的得罪人的差事就是政治鬥爭的一部份。是政治鬥爭的延伸。將宗親和臣子的底細摸摸清楚,絕對有利於辦案審案彈劾。
連家是孤臣、直臣,卻不意味着就與臣子宗親們絕緣,連家人還是頗有人緣的。朝臣們暗地裡說,連家一窩狡狐。強硬的時候說翻臉就翻臉,圓滑的時候那股親熱勁兒卻能讓人嗝應。所以武令媺會覺得彈劾她的連御史與前來通風報信的連大人會是兩個人。
刑部尚書兼御前行走大學士,另加賞太傅銜的連尚介老大人對連喆勳說,皇帝陛下想讓玉鬆公主下嫁連府,一來瞧中了連家家風嚴謹卻不迂腐拘泥於陳規舊矩;二來看上了連喆勳年輕有爲。人品也端正;三來麼,卻是關愛孤臣直臣之心,皇帝陛下想通過連家與玉鬆公主聯姻之事,保連家老少在新君手中還能過上安生日子。
在玉鬆公主府這幾天,連喆勳深覺以玉鬆公主的性情,恐怕不會很柔順乖巧地下嫁聯姻。皇帝陛下同時也說得明白,究竟以後連喆勳能不能成爲駙馬。還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連家老少清楚,陛下愛女之心世人皆知,他絕對不會勉強心愛的女兒嫁給她不喜歡的人。至於借玉鬆公主之勢保住連家,如今連喆勳成爲玉鬆公主府的總理官,這就說明了皇帝陛下的態度。
因種種緣由,連家和連喆勳對玉鬆公主府諸人諸事都異常上心。霍去疾是安嘆卿的徒弟,這事兒連尚介老大人早早就講給了連喆勳。
老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霍去疾單純只是安嘆卿的徒弟。這事兒還好辦。但若不是,那就得小心注意,切莫讓玉鬆公主被玄鶴會利用,甚至被當了槍使。
今日玉鬆公主對霍去疾的器重和親近,連喆勳都看在眼裡。他不嫉妒,因爲他知道。不管霍去疾多麼出色,這輩子也就只能是公主殿下的心腹愛將,不會是別的什麼人。
然而霍去疾嘴裡突然迸出了玄鶴騎三個字,剎時就觸動了連喆勳的敏感神經,他必須找霍去疾問個清楚。而在他問出玄鶴騎之事是否爲安嘆卿告知之後,霍去疾始終沉默不語,這讓他愈發不安。
躊躇片刻,連喆勳微皺眉尖道:“霍統領,公主殿下對你有恩,且殿下看重你,大家也都明眼能見。我希望你不要做出讓公主殿下傷心的事兒。”
霍去疾神色冷淡,眉宇間爬上傲然之意:“霍家的人,也許才幹差強人意,但說出口的話便是潑去的水,覆水難收!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請你放心,霍去疾這輩子只有公主殿下這一位主上,絕無他人!”
承諾有用,要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幹什麼?出身司法世家的連喆勳從來不相信誓言,在審訊當中出賣同僚藉以求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他盯着霍去疾,眼神如刀鋒銳利,低聲道:“我知道安將軍的爲人。你若不肯加入玄鶴會,他必定不勉強你。我只希望你能擦亮眼睛,如今玄鶴會的行事可不比孝仁太子還在的當年,我只怕你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
霍去疾誠懇地說:“我答應過師父,不對任何人主動提起玄鶴會。既然你這麼清楚玄鶴會的底細,不如你將此事告之於公主殿下。殿下聰慧,必然有所決定。”
連喆勳嘆息道:“家祖父曾經受過孝仁太子的恩惠,故而他雖不是玄鶴會中人,對玄鶴會卻也有幾分瞭解。譬如說,安嘆卿將軍是玄鶴騎的一員,御史臺都察御史謝孚當年是東宮高品級屬官,必定是玄鶴會衆。可要說知道什麼真正的內幕,那還談不上。只是家祖父覺得,近來朝中官員調動似乎有些奇怪,隱約有玄鶴會的影子。”
“有一件事,我要請霍統領與我同去對殿下說。”連喆勳手撐船舷,遠遠眺望湖對岸掩映於蔥籠樹木之後的宮殿屋脊,沉聲道,“家祖父曾經聽說,當朝有一位皇子是堅定不移的玄鶴會成員。孝仁太子薨逝,焉知玄鶴會有沒有落入此人手中?可惜,家祖父並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誰。”
霍去疾微驚,問道:“這位皇子可能得到玄鶴會的支持,以問鼎皇位?”難怪玄鶴會到如今還在招攬人手!
“難說。”連喆勳看看四下無人,悄聲道,“皇上的身體狀況只瞞着天下人,重臣和宗親們卻都很清楚。遺詔繼位的做法,暫時穩住了皇子們。可是霍統領,你想想,若真有那一天,沒能繼承大寶的皇子當如何?那些手裡有兵權,或者通過某些大臣掌握了兵權的皇子……又會如何?”
饒是霍去疾遭逢家變,本身也是八風不動的沉穩性格,還是被連喆勳話語裡隱藏的殺機給驚出冷汗。直接手握兵權的皇子,目前還沒有。可是通過大臣掌握兵權……
祿郡王曾任鎮南軍大都督多年,即便如今交出了虎符,對鎮南軍仍然有相當巨大的影響力。而瑞親王的岳丈在鎮東軍任一營主將,麾下座船數百,可搭載兵士成千上萬。要說對軍中影響力較弱的那就是泰王,不過泰王黨於清流文臣當中有極大的號召力。
這三位目前正在監國的皇子,卻不知是誰得到了玄鶴會的支持。無論是誰,若此人沒有繼承皇位,恐怕大周就將陷入大危機當中。若是沒有監國的皇子與玄鶴會有瓜葛,此人隱匿不發,也不知做何打算!
“公主殿下若只是尋常公主,也就沒有這麼多煩惱。”霍去疾皺緊眉說,“偏偏殿下深受皇上寵愛,壽親王又有兵權在手。與殿下親厚的懷睦親王府,襄郡王同樣有兵權。”
“而且,第一任出自宗親的三位輔臣,都可以說與公主殿下爲盟。”連喆勳心有慼慼焉,公主殿下一意要當無害、讓人安心的小娃娃,可事實上她已經掌握了關鍵時候足以左右大局的巨大能量。
“連大人,”霍去疾忽然問,“不知連大人可否告知,連家和大人爲何要在如此風雨飄搖之際登上公主府這條船?”
面對霍去疾飽含猜疑的目光,連喆勳俊臉泛紅,咬咬牙,輕聲說:“我不瞞你,皇上有意讓玉鬆公主下嫁於我。”
霍去疾瞬間輕鬆下來,微笑點頭道:“我不信你,不信連家,但我相信陛下,相信陛下疼愛公主之心。既然你是陛下信任的人,那麼我也願意相信你不會背叛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