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無悔也不明白,義母怎麼會惹來如此大敵。他腦中一片空白,突然很荒謬地想,該不會是皇帝下的手吧?
不不,不對。顏無悔用力搖頭,迅速甩掉這個不靠譜的猜測。皇帝陛下如果要結果人的性命,哪裡用得着當街刺殺。一道聖旨,就能將滿門老少推往處斬臺處死。
蘭真公主知道此番對義子打擊不輕,心疼地拉過他的手,柔聲勸道:“無悔,你要振作起精神。你師兄們傷得不輕,如今聖手門只能靠你了。你還有師父要照顧呢。”
“義母大人,究竟是誰想害您?”顏無悔漲紅了臉,額角青筋也暴起來,向來溫和的眼裡難得的浮現出兇悍神色。
顏無悔這模樣倒是讓蘭真公主吃一驚。在她印象裡,無悔孩兒就是溫吞軟綿性子,再和善仁慈不過。但是現在看來,他並不是沒有脾氣。
蘭真公主拿手帕掩了掩眼角,微聲道:“無悔,別管這事兒,你只安心照顧聖手就是。”
“不!”顏無悔着急地說,“義母大人,無論是您還是師父都是無悔的親人。師父已經生死未卜,您絕不能有事!”
“好孩子,不枉義母疼你。”欣慰地連連點頭,蘭真公主親手替顏無悔擦拭臉上淚痕,臉上的疼惜與寵愛顯而易見。這種神情,便是面對自己的兒女,她也從來沒有過。
“義母大人,請您告訴我實情。”顏無悔鄭重向蘭真公主行禮,“無悔雖然愚笨,但是若能爲義母大人盡心,無悔必定全力以赴。”
蘭真公主幽幽嘆了口氣。從座椅裡站起身,在正廳裡緩緩踱步。這裡是她府裡專門給顏無悔留出的院子,規模與她的兒女們一模一樣。但是,此處所有陳設都是她親自指揮人購置和擺放的,用心程度還在對待兒女們之上。
“好吧,說起來這件事與聖手也有關。”蘭真公主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聖手爲什麼對我不假辭色。但他畢竟是我弟弟孝仁太子的忘年之交。與我同樣有不淺的交情。他失蹤後,我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他的尋找。”
“無悔多謝義母大人。”這事兒顏無悔是知道的。
蘭真公主搖頭說:“不用對我說謝字。就算不提舊交情,聖手是你的師父。我就不能不管他。我知道玉鬆也在找聖手,只是她開府時間不長,能力實在有限。雖然我的人同樣沒找到聖手的蹤影,但總算髮現點端倪。”
“是什麼?”顏無悔急切地問。眼睛瞪得溜圓。
“無悔,你師父什麼性情你最清楚。當時疫病橫行。若有不妥便延禍無數人。能讓你師父拋下疫病不管的事兒,唯有同樣嚴重之事。”蘭真公主的分析合情合理,見顏無悔點頭贊成,她又道。“我本來就心存疑惑,他的死對頭早不出現晚不出現,怎麼偏偏要等疫病發了以後纔出現?”
“後來。我才慢慢調查清楚。不管是疫病,還是聖手的死對頭。其實都是人爲設下的局。”蘭真公主幽幽嘆息,感慨道,“朝堂之上鋒煙不消,我的那些皇兄皇弟爲了金鑾殿上的龍椅使盡手段,竟是連百姓的性命都不顧了。”
顏無悔目瞪口呆,着實沒想到疫病和師父失蹤的事兒竟然會有如此之深的內情。皇家奪嫡事,他不是不知道慘烈異常。但是義母透露出來的這件事,還是深深震撼了他。
“您的意思是……”顏無悔的喉嚨緊了緊,萬般艱難地問,“有人想讓皇帝陛下早點駕崩,才千方百計引走師父?”
蘭真公主沉重地點點頭,輕聲道:“你的醫術自然是好的,但比起你師父還遠遠不及。別的不說,你師父替父皇治病以來,父皇的傷勢便眼見着好轉。你要知道,夜長便夢多。父皇定下了秘密建儲制,皇子們誰都不清楚他的想法。他們很心急,因爲別人一直都在積蓄實力。若不能儘早將名位落定,時間拖得越長,日後奪權就越難。”
她悵然長嘆道:“當年孝仁太子還在時,我的兄弟們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儲位的覬覦。太子薨逝,與他們也有斬不斷的關係!”說到這裡,她眼裡恨意如刀鋒般銳利。
這些皇子還是人麼!爲了那把椅子,竟能對至親之人下如此毒手!顏無悔隨聖手行走江湖,不是沒見過爭權奪勢的事情。然而皇家爭儲之冷酷殘忍,還是遠遠超出他預料。
忽然,顏無悔的思緒遠遠跑到了玉鬆公主府。他默默地想,十九如此年幼,她能在這般大的兇險漩渦裡獨善其身,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所面對的艱險,恐怕從來沒有少過。
蘭真公主着意觀察顏無悔的表情,見他於憤慨之外還有很多鄙夷,不禁很是滿意。從現在開始,她將逐步煽動起他對那些皇室貴胄的厭惡與恨意。如此一來,時機若是到了,她讓他去辦的那件大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義母大人,您有今天之禍,定是受了這件事的牽連。”顏無悔歉疚地深躬行禮,“無悔很抱歉。”
“傻孩子,你說的什麼傻話?!”蘭真公主一把將顏無悔拉起來,愛憐地拍着他的手背說,“你們師徒倆盡全力救治的是義母的父皇。是義母對你們師徒倆感到抱歉纔對!這些無枉之災,你們聖手門本來都不會沾染上的。”
顏無悔認真說:“皇帝陛下是師父的病人,師父說過醫者救人是天經地義之事。這兩碼事,無悔分得很清楚。”
蘭真公主心裡嘆氣,這孩子說起醫術就要犯迂氣。算了,慢慢栽培吧。她撫着顏無悔半邊醜陋的面孔,忽然說:“今天晚上用藥水洗掉僞裝,有一個人要見你。”
可是師父說,沒有他的允許,禁止自己露出真正的那張臉。顏無悔下意識就要拒絕。可是與義母慈愛期盼的眼神對視,他的話便被堵在喉嚨裡,再也沒辦法說出來。他不想讓義母傷心失望,最終還是點頭答應。
蘭真公主的喜色從眼底濃濃地透出來,方纔因受驚而失色蒼白的面頰也終於有了紅潤顏色。顏無悔見義母展顏歡笑,偷偷吁了口氣,在心裡直對師父說對不起。
叮囑顏無悔好生休息,蘭真公主帶着從人回去主院。瞧見院子外面站着的幾個人,她皺了皺眉,冷聲道:“駙馬來了?”這樣不經獲准就擅自到來,她很不痛快。
守在主院門外的一名內監跪倒磕頭,誠惶誠恐低聲道:“啓稟公主,駙馬說有急事求見。”
蘭真公主冷哼一聲,昂首闊步入內。她的府邸屋宇連綿,修造得富麗堂皇。雖然比不上玉鬆公主府,但在諸公主當中也是頭一份兒。這座主屋更是精緻奢華之極。
不疾不緩走進堂屋,蘭真公主看見昌國公負手站在牆上山水古畫面前。她揮退所有下人,慢吞吞地走到昌國公身邊,與他隔了三步遠站定,閒閒問道:“何事?”
昌國公面容清俊,渾身上下滿溢飽學之士的儒雅氣息。這張山水畫他看得很入迷,直到蘭真公主發問,他才猛然驚醒,急忙深深躬身行禮:“公主萬安,微臣有禮。”
蘭真公主虛扶,客氣地說:“駙馬免禮。”
昌國公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這才直起腰,低垂眼簾道:“公主,可否安排微臣覲見皇帝陛下?”
蘭真公主眉一掀,冷淡地問:“爲何?”
躊躇了片刻,昌國公飛快地看了蘭真公主一眼,低聲說:“瀾兒病了好幾日,悶得慌,想去宮裡陪皇帝陛下……”
“以孤來看……”蘭真公主不悅地說,“是想去見武贇嗣吧。”她語帶嘲諷,“駙馬,鄭家數百年嚴正家風,可沒有縱容女兒跑出去見男人的道理。即便武贇嗣是孤的侄兒。”
昌國公紅了臉,侷促地連連擺手:“不是不是,微臣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他猶豫道,“微臣聽人說皇上冊封瀾兒爲公主,有意要讓她和親。瀾兒又傷心又擔心,所以才央微臣來求見公主。”
“無稽之談!”蘭真公主冷若冰霜地說,“駙馬向來只在書本上用功,偶爾關心家事國事只當是逗悶子,但是這些空穴來風實在不必聽進耳中。淳和公主是孤的女兒,孤怎麼可能答應父皇讓她去和親?”
昌國公立時鬆了口氣,訥訥道:“如此,微臣就放心了。”
“孤今日疲乏,便不留駙馬用膳了。孤這些天恐怕不得空,駙馬無事就不必來請安。”看見昌國公這副木訥模樣,蘭真公主心裡就煩悶,她不耐煩再待下去,轉身便向屋外走。
昌國公張了張嘴,卻還是沒能將話說出來,只是癡癡地凝望着她嫋娜背影。半響,他落寞地垂下頭,怏怏走出門。這些年裡,除非初一和十五,否則他難以見到妻子的面。他有一肚皮的話想對她說,卻總是無從開口。
他在府裡踽踽獨行,深秋的風灌進脖頸中,不禁瑟瑟。走不多遠,道旁閃出一個女孩兒,滿面希翼地看着他。他站住腳,難過地對女兒說:“你母親不讓你入宮,她很不喜歡你去見泰王世子殿下。”
淳和公主眼裡剎時流下淚來,哽咽着撲進父親溫暖懷抱,悲聲質問:“她究竟是不是我娘?她對無悔哥哥比對我們都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