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個夜晚,武令媺加班加點看完了當日的奏章,正打算就寢,金生水進來稟報,吳老提督連夜出宮求見。武令媺知他定有要緊事,趕緊命人請他進來。
吳老提督給武令媺行了禮,肅容道:“楚國發生了大變故。”
“您老先坐下,咱們不急,慢慢說。變故既已發生,着急也無用,好生想對策就是。”武令媺示意吳老提督落坐,吩咐人上了茶水點心。
她的鎮定自若也感染了吳老提督,老人家搖頭笑道:“老奴枉活幾十年,還沒有殿下沉得住氣。只是事關聖祖生前對楚國的諸多佈置,老奴五內俱焚,實在急得狠了。”
武令媺想了想,笑着問道:“可是韓秀兒不聽號令了?”
吳老提督便訝然道:“莫非您另有消息來源?”
“並沒有。”武令媺收斂了笑意,低聲道,“不過是對人心有一點認識罷了。這韓秀兒進楚國皇宮時不過七八歲,近二十年過去,誰還能保證他尚記得大周和孝宗的恩惠?他有反覆,在情理之中。”
“倒也不能說他真的有反叛之意,咱們令他做的事,他都一絲不苟地做了。甚至,還做的比咱們要求的更好!”吳老提督露了怒色,“他竟然自己把固山王和楚太子都給殺了!如今他扶保着楚國老昏君的二十三皇子繼了位,手裡還捏着貞貴妃的把柄,權勢滔天,儼然隱皇帝,現在正到處追殺固山王世子和君斐。咱們的人他也抓了不少,不過沒下殺手。”
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武令媺讚歎道:“還當真是個人才!吳老,他是不是真的太監?”
吳老提督滿臉慶幸之色,頷首道:“幸好他是。”
“那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如此作爲,不外是爲了給自己謀個好後路罷了。就楚國那註定會越來越爛的一大攤子,可謂積重難返,不是短時間內能收拾得起來的。他能掌權一時,楚國宗室和諸臣不會讓他掌權一輩子。”武令媺的心情便輕鬆了,又問,“他哪裡來的兵將助他?莫非是……平南大營的定山王?”
“正是!咱們讓固山王世子調走定山王,卻不料正中韓秀兒的下懷!否則,此事不會辦得如此利落。”吳老提督冷笑道,“如今楚國平南大營的大帥毫無疑問應是韓秀兒的人。他用咱們大周提供的財物養了部下,如今卻有噬主之嫌了。咱們的人發現,永和親王的死士似乎進入了平南大營。”
武令媺站起身,徐徐在書房內踱步。她敏感地意識到,這件事說不定會給她提供一個好機會,一個能夠讓她消滅所有後顧之憂的好機會。
“吳老,給韓秀兒送一封信,孤要親自會會他。問他,敢不敢到大周來見孤。”武令媺打定了主意,走到書案前鋪開紙張。吳老提督急忙起身給她磨墨,侍候她寫完了一封親筆信。
“將這封信送出去,把他的回信帶來。孤相信,他是個聰明人,會按照孤的意思去辦。”武令媺在書信上蓋了自己的私章,拿火漆封了遞給吳老提督。
將吳老提督送到門口,武令媺擡眼看見今日一輪殘月掛於中天,月色清冷,如水銀流瀉於地。她與韓秀兒,都是不能光明正大掌握至高權利的人,若有機會,倒可以交談交談。
如此又是一個多月過去,六月下旬天氣開始熱起來,忽然這天監國公主府往宮裡送上奏章,說監國公主偶感不適,需要出京到太平皇莊清爽清爽,時間暫定半個月。這段日子她就不上朝理政了,仍請太皇太后垂簾聽政,諸輔臣協同處理朝政。
轉過天來,監國公主府的儀仗便出了太寧城,迤邐往清涼山太平皇莊而去。數日後,永泰親王府便接到一封不知死了多少人才得已送出的密報。那上面說監國公主已經離開京畿地區,前往某地會見楚國的某個大人物。
永泰親王的病眨眼便痊癒了,當天就拿着這封密報進了宮,與小皇帝密謀良久。如同武令媺一樣,他們也認爲這是一個天賜良機。再不動手,等待小皇帝的就是被廢黜的下場——玄鶴會倒臺之後,與原桓國公謝駿交往甚密的裴世緯已經翻臉不認人了。
此番行事,不成功便成仁!
武令媺的確不在太平皇莊,但也沒有如同密報裡說的那樣離開了京畿地區。她繞着清涼山附近的郡縣轉悠了一圈,待確定該送出去的消息已經送出去了之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那處地道回到了太寧城,回了公主府。
就在她回府的第二日,一行從晉國遠道而來的商隊進了太寧城。這家商隊與公主府的商號有合作關係,此次便特意帶了好些晉國特產來孝敬監國公主。當然,這時候人人都以爲公主殿下不在府裡,所以這位主管只見到了公主府內院掌事宮女樊梓臻和她身邊的宮女。
雙方一見面,彼此客氣幾句,這位商隊主管還帶了夫人一同前來。樊掌事身邊的宮女便將這位夫人引去別處歇息,留下空間給樊掌事和商隊主管說話。
瞧着楚國如此混亂局勢,再看看剛剛吞併了樑國又將魏國納入囊中的大周,身爲楚國屬國又與樑國接壤的晉國簡直如坐鍼氈。這位晉國商隊主管其實是晉國國君的特使,特地到大周來秘密晉見武令媺,帶來了晉國國君的密信。
且說特使的夫人按照晉國的傳統,以輕紗覆面,叫人看不清楚她的長相。她個頭頗高,比領路的宮女高出一大截,走起路來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緩步徐行。
領路的宮女將這位夫人引至一座涼亭,對她福了福身便悄悄退下。這位夫人擡眼瞧去,卻見那座涼亭裡早已有人歪在竹榻之上聚精會神地看着書。
四面靜悄悄的,看上去空無一人,但這位夫人並非尋常之輩,自然是能發現暗處警戒的人不在少數。而就在看書那人三步遠的大榕樹枝葉間更是藏着一位恐怖的大高手,已有可怕氣機緊緊地鎖定了她。
這位夫人並沒有打算做什麼,她邁步向前,走得近了,纔敢悄悄打量正在看書的那少女。極家常的打扮,素面朝天、白衫黃裙,唯有額間一顆殷紅欲滴的硃砂痣極其奪目。
聽見了腳步聲,全神貫注於書本的武令媺終於擡起頭,漫不經心地看了這位夫人一眼,如同對待熟人那樣隨意地招呼一聲:“你來了。坐下歇歇汗,這兒涼快。”
這位夫人站住了腳,一動不動,並沒有去坐看上去的確很涼快的竹椅。武令媺便笑了笑,將自己正在翻看的書本遞給這位夫人說:“這是鎮東親王給孤送來的洋書,真是有趣極了。”
猶豫片刻,這位夫人還是雙手接過了書本,卻沒有看,而是問:“怎麼個有趣法兒?”她的口音可沒有半點晉國味兒,反倒帶着濃濃的大周味兒。
“這是一本萬國圖志,是一個遊歷過許多國家的洋人寫的。書上說,咱們這兒只不過是世界的一部份,隔海相望還有許許多多國家。”武令媺感嘆道,“有些地方還未開化,有些地方的繁華強盛卻不亞於大周,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洋人的話如何信得?不過是歪理邪說罷了!”這位夫人對此非常不屑,也不願再捧着那本書了,直接將書放在亭內石桌上。
“你竟是這樣認爲?”武令媺緩緩站起身,負手在這位夫人身前慢慢走動,搖頭嘆道,“枉孤還以爲你是個人物,不想目光如此短淺!韓秀兒,你叫孤失望了呢!”
原來,這人就是如今在楚國幾乎可以說是一手遮天的權宦韓秀兒!就在大半個月前,他終於逮住了固山王世子和君斐,也終於拿到了小皇帝冊封他爲秀山王的聖旨。古往今來,遍數歷朝歷代,他恐怕是最成功的太監。
但他還是秘密喬裝來到了太寧城,面見武令媺。他不能不來,也不敢不來。楚國的情形究竟有多糟糕,他這個幫老皇帝打理了數年朝政的大太監最清楚。最關鍵的是,大周在征討樑國時使用的號稱是天神之怒的可怕武器,他想不出有什麼應對的法子。
此時聽見這位實際上已經是天下所有國家裡權力最大的公主殿下直接表態對他很失望,哪怕他早有心理準備,也不禁有些慌亂。畢竟,他以祖宗的名義發過毒誓,會畢生效忠玄鶴戒的主人。而且,大周肯定會有控制他的手段。也不用太複雜,只要宣揚他是大周奸細,他的那些楚國部下恐怕就會叛逃大半。
面對監國公主這雙一眨也不眨直直注視自己的明亮眼睛,韓秀兒終於低下頭,雙膝跪倒,行了大禮參拜:“奴婢該死!”
武令媺輕笑幾聲,搖搖頭,坐回竹榻上,雙腿盤着,低頭盯着韓秀兒道:“你既然還記得大周口音,又來見了孤,便不該死。”
“若……奴婢不來呢?”韓秀兒伏地輕問。
“不來……不來嘛,”武令媺眉梢一挑,淡淡地說,“你實在不來,孤自然也拿你沒法子,誰叫你如今儼然楚國隱皇帝呢?只不過,孤的脾氣不大好,日後再見面時,可能不大好說話。”
韓秀兒道:“您就這麼肯定,若奴婢不來見您,您必定會有見到奴婢的一天?”
武令媺輕笑道:“你若不是已經猜知答案,何必來見孤?!也不會願意配合孤給某些人演一場好戲。”
韓秀兒沉默片刻,悠悠吐出一口長氣,向武令媺鄭重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禮,肅言道:“奴婢願爲您效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