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國之初聽講制度建立起,一百多年間,包括武令媺在內,被賜予二殿聽講的大周公主只有區區五位。
先代的四位公主,第一位扶助自己的兄弟當了皇帝,她自己榮寵一生,死後除了那些正常諡號以外,還被前所未有地加封爲輔國公主;第二位公主試圖幫助自己的兄弟當皇帝,可惜功敗垂成,她悍然自盡,不肯苟活。
第三位是大周赫赫有名的大將軍公主,用兵奇詭、最擅長佈局引敵。正是有她在,當時頗顯孱弱的朝廷才堪堪抵抗住了楚國的數度侵略。第四位公主比起上述那三位不怎麼顯山露水,然而她一手掌握了當時大周幾乎半壁的經濟江山,說富可敵國絕不誇張。
文寧武寧二殿聽講,在李潮生看來,好壞摻半。真正對玉鬆公主有助益的,其實是尋找明輝婕妤的家人。從這點來看,他認爲皇帝對玉鬆公主還算有幾分真心憐愛。
好吧,即便找到了明輝婕妤的家人,很難說究竟能否成爲公主的另一重依靠。可是世事無常,誰也說不準未來的事情究竟會怎樣。最起碼,能找到外家的人,對失去母親的公主而言也算是安慰。
身爲一個即將赴死的卑賤奴婢,李潮生心中滿是憂慮。皇帝刻意遮下十四皇孫誕生時的紫微金鱗異相,無非是要保下這個天降重任的未來希望。可憐玉鬆公主小小年紀,父皇如此恩寵疼愛,她只怕會當真以爲自己是皇帝的心頭寶,渾然不覺成了擋箭牌。
李潮生心中暗恨。這數年來,皇家對公主不聞不問。不久之前,他發現堵住他前往妃嬪宮苑的路突然變得暢通無阻。欣喜若狂之餘,他立刻想辦法讓公主離開那間小院。
這副老邁不堪之軀,數年來都讓李潮生不安,他無比害怕過了今夜就看不見明日的太陽。他不是怕死,而是擔心失去了他照拂的公主能否平安長大。
所以,當一線希望出現在眼前,李潮生毫不猶豫地抓住。可他若是知道公主正名以後會面臨這般境況,他寧願公主安靜地活在偏僻角落裡,也許性命會無憂。
被皇帝利用打壓陳妃和祿王就算了,這件事以李潮生看來不會拖太久。然而如今,皇帝擺明了要用高高捧起玉鬆公主的作法來引開外人對紫微金鱗皇孫的矚目,此事不知要多長時間纔會結束。
瞧着喜笑顏開向皇帝謝恩的武令媺,李潮生又愧又悔。他終究只是個奴婢,他沒有改變皇帝意志的力量。未來這條路要怎麼走,還要靠公主自己。他能做的,就是用這條老命再給公主多搏幾分皇帝的憐惜。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只要皇帝還需要公主當擋箭牌,對她的寵眷就會一直延續下去。李潮生衷心期盼,皇帝會因此在公主成年後給她指一門好婚事。
武令媺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扯着線的木偶,皇帝賞賜,她不能不識擡舉。她雖懵懵懂懂,但還能明白自己的錢包袋子比以前又要鼓一點。所以她給皇帝的謝恩絕對發自肺腑。那神馬聽講她也放進了心裡,感覺也不會普通。
在皇帝和武令媺重新就座以後,殿中氣氛逐漸熱烈起來。皇帝的心情越來越好,對敬酒來者不拒。很快,皇帝酒意上涌,對衆人笑道:“朕不勝酒力,先回宮醒酒。衆位愛卿盡興就是,不必在意朕。安老帥、林大學士,陪朕去走走。玉鬆兒,你替朕宴客。”
武令媺和衆人跪送皇帝與兩位紫袍老者離開。瞧着那個高大背影消失在門後,她忽然產生了極度不安感覺。暗暗嘲笑自己的沒出息,她鎮定下來,重回座位。
殿中詭異的寂靜。武令媺卡巴着眼睛掃視衆人,端起飲料,乾脆利索地說:“父皇有命,命孤宴客。孤先請大家滿飲此杯,再請大家盡興,不必在意孤。”說完,她仰脖喝光飲料。
說實話,方纔武令媺那三句祝詞,殿內衆人根本就不相信是出自她自己。要麼爲皇帝所教,要麼就是那個能在宮裡活一甲子的老奴所授。總而言之,玉鬆公主充其量就是個傳話人。此時她童聲稚語,又一本正經地說出這些大人言詞,未免引人發笑。
皇帝已經退席,殿內衆人以親貴皇戚居多,氣氛很快就放鬆下來。因武令媺一本正經以主人自居,就有人忍不住悶笑出聲,更有人毫不掩飾譏嘲放聲大笑。
當然,看在皇帝的份上,絕大多數人都舉杯就脣。有飲盡杯中酒的,也有人只是意思意思而已。隨即,樂聲起,舞伎入殿,衆人便你敬我、我敬你,果然自顧自盡興起來。
不過,諸王之中還是多有人肯給武令媺面子。泰王首先起身,舉杯向武令媺示意,笑吟吟道:“皇妹,八皇兄酒量不好,但你這杯酒八皇兄一定會飲勝。多謝你昨日仗義執言。”說罷,他將酒飲盡。
花花轎子人人擡,你擡我,我擡你。泰王要不站出來捧場,武令媺就尷尬了。她笑顏如花,說道:“八皇兄言重,今日同爲皇嫂和小侄兒賀。”
“孩子滿月那天,我會在府中擺酒,你一定要來。”泰王言語親切,沒有因武令媺年幼就真把她當孩子來哄。就這一點,武令媺覺得他很會做人。
泰王之後,壽王武宗厚也扯着大嗓門嚷嚷他把酒喝乾了。武令媺見這小子滿面紅光、精神倍好的樣子,暗自抹汗,他才九歲啊九歲。緊接着,祥王與瑞王也說了兩句客氣話,都示意自己將杯中酒喝完了。
忽有一人離了座位,搖搖晃晃走近武令媺座下的玉階,舉起手中酒杯笑容可掬地說:“玉鬆,我是你九皇兄和王。”
“九皇兄好。”武令媺眼睛發亮,在心裡大讚,好一個翩翩美少年。瞧那張小臉,白嫩得都能掐出水來。不說他的五官如何俊美,光是這股子懶洋洋的風流儀態就挺養眼。
和王喝完杯中酒,沒有和武令媺多聊。只是轉身路過首座祿王這一席時,他停住腳步,笑眯眯地說:“二哥,你悠着點兒。我瞧你喝了不少,要不要去醒醒酒?”
諸王之中,武令媺離祿王最近。這位就是她入場時對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那位親王。方纔她喊大家喝酒,他也笑得最大聲。她聽見了和王的話,於是知道這位是自己的便宜二哥。
祿王大笑數聲,不無鄙夷地掃視和王修長瘦削的身體,撇撇嘴說:“本王可不是你這樣的繡花枕頭,喝個三兩杯就會倒。本王在北邊勞軍的時候,與衆將士飲酒都是直接抱着罈子開懷暢飲。”他嫌棄地看着自己手裡小巧玲瓏的酒杯,冷哼着說,“這種娘們兒使的小玩意兒,本王用得直嗝應。”
武令媺差點噴笑,便宜二哥的這張嘴可真是臭到家了。不說前面那些話,他後頭這句話就把全場的男人們都給得罪得不輕,還包括借酒遁了的皇帝陛下。
被直接鄙視的和王半點不生氣,好脾氣地笑笑說:“二哥是軍中猛將,弟弟可比不得你。對了,”他斜一眼玉臺之上的武令媺,微笑着說,“二哥,你是衆兄弟姐妹之首,你不得做個表率,和玉鬆妹妹好生親近親近?弟弟聽說東成和玉鬆有了點小矛盾,你就不去給兩位妹妹勸和一下,免得她們姐妹之間生份了?”
尼瑪……武令媺立刻將方纔對和王的好印象丟去九霄雲外,在心裡痛罵這貨不是好東西,他分明在挑起是非。而很顯然,祿王經不起挑撥,當真拎着酒壺奔自己而來。
像熊一樣高壯魁梧的祿王,踩着沉重腳步,臉上掛着怪異的笑容,三兩步就走到了武令媺金案之前。她頭上立刻垂下墨黑陰影,一擡頭,她看見祿王的獰笑透着十足兇狠。
“二皇兄,你來和我喝酒麼?”武令媺按下緊張情緒,揚起小臉兒,笑容甜美。
“是啊,本王要好好敬你一杯。”祿王怪笑三聲,伸出又厚又大的巴掌向武令媺的腦袋按下去。
他嘴裡噴出的濃烈酒味兒薰得武令媺暈頭漲腦,這隻絕對能把自己的腦袋滿滿握緊的大手,突然讓她產生不祥感覺。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眼裡也露出驚恐神色。
“瞧你這慫樣,本王只是想和你親近親近。嘿嘿,你若當真生爲皇子,就這雞子兒大的膽子,只怕會成爲我大周之恥啊!”祿王哈哈大笑,聲音震得武令媺耳朵裡轟轟作響。
他的樣貌生得不差,濃眉銳目、直鼻闊口,是典型的英武型男人。然而此時他的眼睛被酒精燒得通紅,因爲心懷憤恨不滿,他神情不僅陰鬱,而且給人暴虐之感。
武令媺深深地覺得,如果讓祿王抓着了自己的小腦袋,他一用力,說不定就會把腦袋瓜給直接捏碎了。如此威脅之下,他的出言不遜完全可以忽略。
“二皇兄,雞腿不錯,來一根。”武令媺飛快端起自己案几上的碗,高高舉起頂住了祿王伸來的魔爪。
明明已經怕了,居然還能想出應對之策。祿王嘿嘿冷笑,收回手,直起腰。舉起酒壺仰頭痛飲,目光瞟過案上一小碗米粒珠圓玉潤的黃澄澄米飯,他的眼瞳微縮,忽然打了個大大的酒嗝。
隨即,嘩啦一聲,祿王大張開嘴,把方纔喝下去的一壺酒盡數噴在武令媺案几之上。遭殃的幾盤菜立時有嗆鼻酒味四散,可惜的是那碗原本只供皇帝獨享的皇米飯整個泡了酒湯。數點酒液濺在武令媺的頰上發上衣上。
“本王不勝酒力……失禮之處……莫怪。”祿王放聲狂笑,轉身跳下玉臺,不停打着酒嗝,得意洋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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