謁見了東宮出來,已經是接近午時了。章晗瞧着陳善昭捧着兩本薄薄的書戀戀不捨的樣子,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待到出了那道門,後頭還有今天跟進宮來的沈姑姑看着,她便忍不住嗔道:“恭喜世子爺又得了珍寶,只還請笑得稍稍節制些,別老是合不攏嘴的樣子!否則回頭我就得被父王和皇上一塊訓上一頓了,這才頭一天就沒能管得住你!”
“我怎麼能不高興?這兩本唐時雕版刻印的《貞觀政要》第三卷和第四卷,放在外頭已經是價值連城,太子九叔大手筆地送給了我,我不表示一下受寵若驚,順帶把嘴笑歪了,怎麼符合我這書呆子的性子?”陳善昭心情極好地抱着書露出了幸福的表情,旋即便嘿然笑道,“要知道,愛書之人可是願意出千金去買,都未必能買得到。”
“書呆子!”
“嗯!”
章晗忍不住輕輕嘟囔了一聲,見陳善昭絲毫不以爲忤地應了一聲,她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這時候,卻還是後頭的沈姑姑趕上前來提醒道:“世子爺,世子妃,按照規矩,該當去拜見三位娘娘,眼下是先去長寧宮拜見淑妃娘娘麼?”
“這天色已經不早了,午飯呢?”陳善昭見章晗聞言愕然,他便很無辜地說道,“總不成這一趟進宮,竟是沒個地方蹭一頓午飯吧?實在不行,咱們折回乾清宮,皇爺爺總不會捨得把我趕出去……”
此時衆人已經走到了清寧宮東北的拐角處,儘管章晗被陳善昭這話氣得哭笑不得,可她知道這傢伙在外頭並不是我行我素的人,待到聽見角落另一邊傳來了一聲咳嗽,她便忍不住往陳善昭看了過去,果然看到他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她擡頭一看,就只見剛剛的前導正巧已經轉過了拐角。顯見是他們給陳善昭遞了信。等到下一刻,一行人便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前頭的那個一身天青色的便袍,眉眼中透出了無可奈何的笑容,不是淄王陳榕還有誰?
“還以爲你受了這一趟教訓終於長進了。如今倒好,非但還是老樣子,而且還變本加厲了!”淄王說着便搖了搖頭,見章晗襝衽施禮,他連忙虛扶一把,旋即笑道,“母妃見你們兩個去了東宮這麼久都沒出來。所以特意支使我過來瞧瞧,結果卻讓我聽到這個呆子什麼都不想,卻正在操心那頓午飯!”
眼尖的他突然瞥見了陳善昭抱在懷裡的那兩本書,一時似笑非笑地道:“我道是你怎會在東宮耽擱這麼長時間,原來又是太子九哥給你留了好東西,累得我們等你這麼長時間!”
“十七叔,千萬寬宥則個,我剛剛已經被世子妃教訓過了。”陳善昭慌忙又是拱手又是躬身連聲賠不是。待到陳榕好容易罷了休,他方纔訕訕地說道,“剛剛出了清寧宮。她就已經恨鐵不成鋼似的說了,這都快中午了,若是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娘娘一直在等着,指不定還以爲我出了什麼事,身爲晚輩卻讓長輩牽掛等着……咳,都是我的錯,回頭我親自給三位娘娘賠不是。”
自己什麼時候教訓過這個呆子?
章晗聞言愕然,可眼見陳榕邊走邊數落陳善昭,她漸漸就明白了過來。她剛剛是明知道太子要把陳善昭拖住,以便於太子妃對她說那些話。所以並不在意。可若是陳善昭在清寧宮一耽擱就是將近一個時辰,卻一丁點悔過的表示都沒有,被人寄予“約束”厚望的她,自然是新婚頭一天就失職了。
果然,當她再一次踏入長寧宮前院正殿的時候,就只見一大羣人正等在那兒。除卻她認得的惠妃和敬妃,淄王妃張茹,韓王妃顧抒,嘉興公主和另一位惠妃所出的公主,還有一個不曾見過的男子,料想必是韓王,至於敬妃所出的那位公主卻是並不得見。面對這陣仗,陳善昭一進去就立時苦着個臉,一個個地行禮過去陪着不是。
這其中,嘉興公主就差沒直接拎着陳善昭的耳朵了:“這才第一天見各路長輩,你倒好,居然扔下你家媳婦去太子九哥的書房裡看那些珍本書,還順了兩本出來!昨兒個你硬撐着去迎親,我還以爲你改過了,結果才一天就故態復萌。快,還不給你家媳婦賠個禮?”
章晗見陳善昭連連應是,竟真的轉過身要給自己作揖,知道今天內情的她哪裡好意思,側身一讓就慌忙來到嘉興公主身前,誠懇地行禮說道:“十二姑姑,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更何況書是他的命根子,一時半會這習慣改不了。好歹我出清寧宮說了他兩句,他還聽進去了,心裡也懊惱得很,您就不要責怪他了。”
說完這話,她又衝着滿屋子的人含笑襝衽行禮道:“還請諸位娘娘,各位叔叔嬸嬸姑姑們寬宥了他這一回,我代他賠禮了。”
陳善昭也跟着一躬到地道:“還請諸位娘娘,各位叔叔嬸嬸姑姑們看在我家世子妃的面子上,寬宥我一回,我在此賠禮了。”
兩人近乎一模一樣的話引來了四周一片笑聲。當即顧淑妃連忙讓張茹把章晗攙扶了起來,又笑了一陣子,當即衆人便分賓主坐了,惠妃和敬妃更是以陳善昭如今身體重傷初愈爲由,說是在此一併行過禮就行,淑妃自是從善如流。
待到夏雨親自取了拜墊來安設好了,章晗便隨陳善昭一個個拜了過去。陳善昭輩數小,她少不得跟着坐了一回磕頭蟲,而從淑妃開始,每一位長輩的見面禮都給得極其大方。從二十兩重的金鐲子,到一對無暇的碧玉手環,再到一整套的金頭面,加上她之前家裡的那些金銀首飾,卻是一輩子都穿戴不完。
好容易行過禮後,淑妃便拉着章晗到身邊坐,旋即笑道:“從前看你就覺得好,卻是皇上慧眼識珠,把你要來當了孫媳婦。你婆婆不在,若是善昭有什麼對你不好,儘管來找我做主。就是我不能出頭。惠妃也好敬妃也罷,就是你這些姑姑嬸嬸們,也盡有能給你出頭的。”
“多謝娘娘。”章晗微微一笑,見陳善昭露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她便看着他,笑得露出了一個淺淺的酒窩,“如此我就有底氣了。”
顧淑妃見章晗看着陳善昭,本還以爲她會說什麼“他對我很好”諸如此類她們作爲過來人,也不知道聽到過多少次的話,可聽她如此一說,又拿眼睛去看陳善昭。那有名的呆子竟是尷尬地乾咳了一聲,她頓時心中一動。淄王和張茹成婚已經一月有餘,夫妻和美,可她冷眼旁觀,知道小兩口之間相敬如賓是有了,但要說是一家人,彼此卻還太客氣了些。可如今,章晗和陳善昭不過是相處一夜。竟有了幾分默契,倒真真有些難得。
因是人多,這一日長寧宮的這一頓家宴自然是熱熱鬧鬧。待到飯後。顧淑妃原本還打算留着章晗多說幾句話,可見陳善昭飯後滿臉倦意,想着人不過昨日纔剛甦醒過來,她便連忙開口說道:“好了,今日進宮該拜見的長輩也都拜見過了,回去好好歇息歇息,至於其他人,不妨等三朝回門之後再一一去見,不必急在一時。”
“淑妃娘娘既是這麼說,其他姐姐妹妹那兒。我自然替你去說一聲。”嘉興公主衝着陳善昭狡黠地一笑,又衝着章晗道,“晗兒,趕緊扶了你家書呆子出去,這幾日好好看着,別讓人再多看了書。”
“是。那今日妾身就先告退了。”
章晗見陳善昭的眼神,便上前和他一塊行過禮,隨即攙扶着他出了門去。這一路從瓊苑經玄武門出去,見外頭竟是早早停着一輛親王象輅,問明之後得知是趙王特意留下的,情知父王往日出行並不喜奢華,這一架象輅也沒用過幾次,陳善昭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隨即才扶着章晗的手上了車。等到車門緊緊關上,他便再沒有人前那時而呆氣時而慧黠的樣子,竟是把頭直接擱在了章晗的肩膀上。
看見陳善昭那滿臉疲憊的樣子,章晗忍不住問道:“怎麼,是頭疼還是頭暈?”
“沒有,只是有些累了,讓我靠一會兒。”
陳善昭雖不承認,但他微微皺着的眉頭卻讓章晗心生擔憂。她伸手替其按着太陽穴,可見陳善昭那閉目養神的樣子,想起她雖應付了太子妃良久,可他敷衍太子一樣是極不容易,一時間竟不想轉述太子妃那些話。好一會兒,卻還是陳善昭先開了口。
“明日就是謁見宗廟,今天你也累了,且回去養精蓄銳,後日還有回門。”陳善昭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頓,他便低聲說道,“父王估計這幾日就要走了。此次四弟留京,父王不但不會多留銀錢下來,還會帶走一些莊田上送來供年底開銷的租子,因爲之後要去北平接收都司和北平三衛,無處不要錢,這開支需得立時開始節省。”
那聲音極低,幾乎都被車軲轆轉動的聲音和馬蹄聲開路吆喝聲給蓋過了。見章晗鄭重地點了點頭,他便有低聲說道:“都說開源節流,但四弟那邊的開銷別少了他的,他脾氣急躁,萬一因此不滿露出端倪,回頭必然被人察覺出來,咱們倆省一省就行了。還有我的那些書,全都交給你。我是從小愛書如命,是書呆子,但還沒呆到癡傻。相比命,有的時候卻不得不捨棄我最愛的東西。你知道我的意思麼?”
章晗凝視着陳善昭那閃閃發亮的眼睛,最終輕輕點了點頭:“你放心,我明白。”
“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陳善昭輕輕抓住了章晗的手,隨即淡淡地說道,“所以,你想做什麼,只管放手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