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酷暑逐漸來臨,幽州州城的石板因爲接連幾日的炙烤讓得沒誰願意在上面駐足。只是今日卻有人在烈日足足站立了兩個時辰且仍然繼續,這人腳下襬着書箱,頭戴青色儒巾,而在他面前則是幽州最爲低調的一座府邸——幽州將軍府。
從伏安年開始,朝廷便頒發了律令,若無朝廷旨意不許各州將領離開駐紮營地,更不許私自與刺史府往來。雖然各州刺史統領一州軍政,但對於州軍刺史府僅有部分調度權,沒有控制權,實際控制權掌控於各州四品州將軍手上。
幽州軍的實際掌控者便是幽州將軍,這位可以說是除了幽州刺史外權利最大的存在。只是幽州這些年重文輕武,加上朝廷已多年無戰事和幽州駐紮有天后直轄的幽州西大營存在使得許多人對幽州軍不怎麼注意。
可實際上幽州官員只要做到六品往上的誰都不敢忽視幽州將軍的存在,幽州軍不是西大營那種外來勢力,而是實打實的本土勢力,而且幽州將軍林泰背景深厚,是幽州除了孔越琮、刺史常石之外的重量級人物。
只是這位林將軍雖然在州城按建制修有幽州將軍府,卻從來沒有來過一次,都是派些家奴在這邊看家,而今日突然有着這麼個人在低調的將軍府前站着,投上名帖之後就像是根鐵釘定在了這裡。
“楊柯先生,你還是離開吧。將軍府中有的都是些無權的家奴,你在這拜帖他們也做不得什麼主。我家主人深知先生大才,特意請你前往繡春樓一聚。”
“先生,何必在這裡苦苦守候。長史大人說了,只要你開口,幽州官場任何位置隨你挑選。”
一旁陰涼之地站立了好幾十人,個個都是衣冠楚楚,雖然同爲家奴可他們比幽州將軍府的家奴要光鮮亮麗了許多,只是站在太陽底下的楊柯無動於衷。
三日前楊柯抵達州城,兩日後楊柯挑戰白馬書院,這個身材矮小的書生以白馬書院最爲擅長的辯論一連贏了九子的八子,最後與崔蘇之戰雖然多花了功夫,但最終還是楊柯獲得勝利,瞬時幽州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知道州城來了個楊柯,半日時間將白馬書院辯的無人可用。
當日楊柯辯論的文章就被送到了各個勢力主子手中,字字可見其言辭霸道,又可一眼看出此人的雄才偉略,於是爭奪楊柯的風潮瞬間風行,只是誰也沒想到楊柯拒絕了向他拋出橄欖枝的人,其中甚至包括了刺史府。
楊柯最終走到了素來大門緊閉的幽州將軍府,所有人恍然大悟,楊柯是挑上了將軍府,只是將軍府從未有人露面,楊柯怕是選錯了。
各家都派出了人守在將軍府外拉攏,楊柯無動於衷,烈日灼心之下口乾舌燥,肌膚似要燃起,楊柯突然想起來時路上遇見的那位贈水之人,嘴皮咧了咧。心想可惜你當時不敢開口,否則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楊柯自然以命輔佐。
眼神開始有些迷離,黑點越來越多,楊柯知道快堅持不住了,若是面前的那扇門還不打開,那便算了。太陽越來越大,將軍府高門大院,哪怕是熱風吹到這的時候也已經逐漸消散,楊柯直直倒在地上,只是倒地之前他又笑了,因爲那扇門最終是爲他楊柯打開了。
而遠在奉縣的宋扶憶不知道這一切,若是知道或許他會更加後悔當時爲何不出言挽留。此時的他穿着薄衫在屋裡窗前坐着,桌上擺着的碗是剛纔喝藥的,來了奉縣已經過了兩天時間,傷寒不僅沒好,反而有嚴重的趨勢。
“大人,大夫都說了讓您躺着靜養,你怎麼還在窗邊坐着了,再受了風這病就真不知何時才能好了。”進屋的高莊很是埋怨宋扶憶,宋扶憶苦笑了幾下,長這麼大他還沒生過這麼長時間的病呢。
“高莊,這兩天外面怎麼樣了?”宋扶憶擡起高莊送來的米粥喝了幾口,味道可口,口感軟糯,上等小米熬的就是好喝。聽見宋扶憶問話,高莊嘆了口氣,道:“這奉縣的女子聽說大人你生病了,就不停地往這送補品、藥材。當然這裡面都夾帶着書信或者那些女子貼身之物。大人,這是屬下特意挑選出來的褻衣,這件味道聞着最舒服,應該是自帶體香,大人你拿着它說不定病好的要快些。”
說着他還真的將這粉紅褻衣扔在了宋扶憶懷裡,“胡鬧”宋扶憶將這東西丟在桌上,滿臉無奈,這奉縣女子真是太過熱情了,他有些吃不消啊。
入夜,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宋扶憶披上篷子前往了魏黎書屋,此時魏黎正在處理政務,奉縣說大不大,可說小也不小,治下有數萬百姓,魏黎能將一切整理的井井有條自然離不開每日的辛勞。
剛到屋前碰巧遇見侍女送茶水,宋扶憶噓了聲,“我來吧,我和魏大人說點事情,你在門外候着別讓其他人打擾。”
輕輕地推開門,燭光明亮,將茶水遞到魏黎身前桌上,只是魏牧守太過專注所以默認送茶水的就是侍女。
宋扶憶自覺站在一邊慢慢等了會兒,“咳咳”突如其來的咳嗽讓魏黎釋放了注意力,他這才發現剛纔進屋的是宋扶憶,他放下手中案子起身把咳嗽不止的宋扶憶扶坐下,責備道:“你這傢伙,生病就好好養着,還到處亂跑,快坐下。”
宋扶憶捂嘴咳嗽,覺得呼吸不暢,胸口疼痛,停下來之後他仍然笑着說道:“學生沒什麼要緊,找恩師是想談點事情。”
魏黎對宋扶憶也無可奈何,他讓門外的侍女送來清肺潤喉的蜂蜜柚子茶。然後仔細看了宋扶憶幾眼,還是那副病懨懨的樣子,魏黎講道:“還是身體要緊,什麼事明天再談也可以,大晚上的你自己過來病情怕會加重。”
宋扶憶搖搖頭,道:“學生決定明天一早就返回州城,我這病一時半會也好不了,可是評考期限只有着半旬時間,我得趕回去將考錄上交刺史府,再在這待下去的話只怕會耽誤了時辰。”
“不行,你現在身體這麼差,如果這就回去舟馬勞頓怕是會鬧出人命。”
宋扶憶說道:“多謝恩師關心,不過學生可是連上天都收不了的人,怎麼可能會因爲這麼個小病就倒下,恩師應該記得當年在滄江救起學生時候那樣子應該比現在更嚴重,但不是活下來了嘛。”
魏黎點了點頭,“只是話是這樣說,可今時不同往日。”
“恩師別再勸我了,學生負責這次評考已經得罪了更多人,若是延誤了時間那羣人就有把柄向刺史府彈劾學生,到時更加麻煩。”
“唉,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對了,學生想問問這次回去之後該如何應對接下來必定會層出不窮的麻煩?”這纔是宋扶憶今晚來找魏黎的真正原因。
“這次評考之後幽州官場幾乎都會排斥我的存在,從三疏令執行之後那羣人就對學生十分不滿,只是當時有孔越琮坐鎮再加上損失的大多是些無痛無癢的利益所以能容下我”。
“而這次評考,我間接使得那羣素來坐享其成的官員失去了利益來源,斷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學生絕對有理由相信有人會忍不住下手。
宋扶憶飲下口蜂蜜柚子茶,覺得喉嚨舒服了些,然後他繼續說道:“雖然宇文敬離開之前讓宇文家對我多家照拂,只是一旦事態惡化宇文家很大的把握會袖手旁觀。而孔越琮這樣的名宿大家不可能爲了我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真的和幽州官場站在對立面。”
魏黎沉默了,站起身走到窗前,屋內燈火幾盞,屋外漆黑一片,他踱步着。他問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宋扶憶回答道:“學生現在思緒全無,所以才請恩師給我指條路。”
魏黎說道:“唉,你踏入官場太過突然,晉升速度又太快,根本來不及經營關係,所以一旦出現麻煩很容易造成如今這種孤立無援的情況。另外當初你不該答應孔越琮的,如果你沒有在白馬書院推出三疏令,那這個評考主官也不會有你,如今你也不會陷入如此境地。”
宋扶憶有些驚訝,“恩師如何知曉三疏令其實是出自孔越琮謀劃?”
魏黎答道:“這點不難,我早就知道孔越琮有改革幽州官場的想法,只是這麼多年他都不敢貿然提出,因爲這會使得素來敬仰他的幽州官對他有敵意,而且孔越琮最忌憚的就是刺史府,因爲刺史大人太求穩了。所以他只能等,等有個膽大之人提出這個想法,他再在後面推動,這樣無論成與不成那些人都不會將罪名安在他的身上。”
“那學生就是恩師所說的這個大膽之人吧。”
魏黎點點頭,道:“不錯,你橫空出世,行事不按常理,且又與宇文敬關係莫逆,所以孔越琮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你記得你在州城落腳時孔越琮曾送你‘大智若愚’四個字,如果你真按照這四字行事的話孔越琮就不會再關注你。不過你自有本心,不受孔越琮影響,這讓孔越琮清楚,你就是那個他等的人。”
“接下來的事情,一路順順理成章,最終在孔越琮的元旦宴上爆發。孔越琮已準備多年,你那三疏令就是火引子,接下來就是一片大火。勢已成,刺史府也無能爲力。”
“孔越琮既然點燃了火,那他就一定會將火燒得更旺,接下來的幽州評考就是最合適的柴火。你在三疏令中很令孔越琮滿意,而評考他也不會放棄你這個極好的幫手,所以他讓司法衙參軍力薦你擔任此次評考官,我想你離開州城之前孔越琮一定給了你一份你負責考察官員的名冊細則。”
宋扶憶額頭有些冒汗,“不錯。”,他彷彿明白了原來自己是被人當刀使了。
魏黎坐下,手腕靠在桌上,雙手揉了揉太陽穴,繼續說道:“兩把火燒下去,幽州局勢已有改變的萌芽,只是接下來的事情恐怕孔越琮不願再讓你插手了。我猜的不錯的話,接下來崔蘇將會出任錄事臺參軍一職,負責監察官員,這是最後一把火。有孔越琮的支持,加上你寫的三疏令讓一批真正有才學的人得到重用,接下來崔蘇行事比你會輕鬆的多。”
“最後幽州上下逐漸忘記宋扶憶的名字,崔蘇將會成爲幽州的功臣,孔越琮也可以藉此機會得到朝廷起復,孔越琮這輩子可不會甘心才做到工部尚書,如今中書令位置空缺,朝中有資格窺探這個位置的人不多,孔越琮正好是其中一個,這位天下學子的啓蒙之師可是從來沒放下過功名。”
聽完魏黎的話,宋扶憶頓時苦笑,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是被利用的那個人,而到了最後自己也只會是一枚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