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次傷得比以前更重,臥牀多日休養,與上回徵衛國回來的傷病不同,他沒有故意將昭華支使得團團轉,然後躺在一邊開心地看他爲自己做這做那,而是默不作聲看着他,若有所思,神情凝重。
昭華習慣被他支使,如今他一沉默下來,竟不知該幹什麼好。只得細心體察,不待他開口吩咐就把事做了,顯得無比體貼。
只是眼神相對之時,有種難言的悵然和迷惘。
朝廷的事都由左相國袁子益暫時處理。文康安心在寢宮養傷,看昭華每每瞧着他臉色又欲言又止,終於沉不住氣先開口問:“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昭華擡眼瞧瞧他又低下頭。
“不想伺候就滾,別一副受委屈的樣子。”文康看他的樣子忍不住氣往上衝。
“陛下爲救我受傷,我怎麼不管不問?”
文康脣角輕揚,譏嘲的笑分外冷漠:“原來如此,因爲這個你待我好了一點,這種好我不稀罕。”
又惡狠狠地說:“你別以爲朕真的想救你,那是因爲當時事發突然,朕沒仔細考慮好,如果朕有時間斟酌,纔不會那樣做。”
“是。陛下當時做爲只聽從了自己的心,所以沒有經過大腦。”昭華不跟他分辨,拿手巾給他擦臉,“陛下,別耍孩子脾氣。是我不好,不該心裡難受亂髮脾氣,不該把火撒到你身上,等你養好傷再處置我,現在別生氣,當心傷口又裂了。”
“我不是生氣。”文康沉默一會兒說,“是傷心。”
“我也傷心。”昭華嘆口氣說不下去。
“我以前傷了你,現在想對你好,反而更加傷了你。”文康喉間苦澀不堪,“而你,也在狠狠地傷我……”
殿堂內又是壓抑的沉默。
昭華給他喂下一碗蔘湯,然後坐在一邊看着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仍然是沒說出來。
“你想說什麼就說,現在不說你以後也別再說。”文康很不耐煩。
“就是……那個……”昭華遲疑一番,還是說了,“陛下要如何處置刺客?”
“傷害君主該當死罪。”文康說得乾脆利落。
“陛下……”昭華勉強從輪椅中站起跪了下去,卻沒說什麼,也無話可說。
文康知道他想爲陳之武求情,卻沒什麼拿得出去的理由,也不理他,只等他接下文。
昭華也知道陳之武犯的死罪實在找不出可恕的理由,爲難地不說話。
七寶黃金沙漏裡流沙緩緩流淌,殿內兩人都沒有說話。
最終,還是文康先沉不住氣:“你以爲這樣跪下去,朕就會恕他死罪麼?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你休想。”
接着又做出狠毒的樣子,森然道:“你若再想偷用御璽偷放犯人,朕要把你的手指再夾斷,只是世上已經沒有七仙雪蓮膏了。”
昭華身子抖了一下,垂下的睫毛微微發顫,臉色也發白。
文康實在維持不住冷酷狠厲的樣子,一把將他拉起來拽到懷裡,輕嘆一聲,含着乞求,道:“不要再爲難我了。”
“他沒有傷害君主,是陛下以身擋箭,”
“他若是衝朕來的,朕念他忠勇,可能會饒他一命以示仁德。但是他傷害你,朕卻容不得,任何傷害你的人,朕都恨之入骨必除之。”
“陛下,他想殺我殺得對殺得好,陛下非但不該罰還該賞纔對。”
文康驚訝地看着,明白了什麼,登時怒氣上升。
“陛下。”昭華從容回道,“我本事不濟,無力保住祖宗基業,此罪一。又貪生惜命,國滅時沒有殉國以完志節,反而開城投降,爲先祖爲國民蒙羞,此罪二。在亡我國家的人身下承歡,不知廉恥,此罪三。接受敵國授於的職務,爲其效力,背叛國家,此罪四。象我這樣的人,可算是千古第一罪人,該殺……”
文康狠狠的用脣堵住他下面的話,拼命地掠奪侵佔,彷彿沒有明天,彷彿下一刻懷裡的人就隨風而逝永遠消失。
昭華被吻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氣,大喘幾口,微微一笑,笑容無比淒涼。
“象我這樣人人得而誅之的罪人,千刀萬剮也不足惜,陳將軍殺之是申張正義,正天理,正人心。叫那天下所有貪生叛國的亂臣賊子戒懼,豈不是有功?”
“不要說了。”文康聲音暗啞得似是說話困難。
“昔日晉公饒恕爲君主引開追兵的敵國臣子,就是爲了讓天下人知道,晉公是尊重忠臣義士的君主,所以天下歸附。”昭華淡淡的,好象說的事完全和自己無關,“陛下饒恕陳將軍,讓天下人知道陛下敬仰的是忠義,唾棄的是背叛……”
“住口,別說了。”文康忍不住暴怒,“朕饒他一命就是。”說着堵住他脣,不想再聽一個字。
之後,文康命人把陳之武從牢裡提出,蘇送爽再三警告他說:“待會兒皇上問你爲何行刺昭華太子,你就說是大將軍指使的,或是林相國黨羽指使的,隨便什麼人都行。”
陳之武點頭答應,待見了皇帝回答訊問時卻說:“昭華身爲一國之君,不思復國安民,卻爲敵人孌寵,身下承歡,併爲敵國效力獻策,不知廉恥,敗綱常、壞大義,萬死不足以贖其罪。我殺他爲國爲民殺他,沒有任何人指使。”
蘇送爽氣得一掌將他打退數丈,手下毫不留情。
文康沒說話,臉色發白,一雙手在袖下緊握,微微顫抖,半晌揮揮手命所有人退下。
昭華若無其事的倒了杯茶端給他:“他罵得對。”
文康把茶灌下去,才緩過勁來,止了顫抖,還是說不出話來。
半晌才道:“你別介意。”
昭華淡淡一笑,眼眸空茫沒有神采,笑意淒涼:“難聽的話我也聽了無數,從朝廷大臣,後宮嬪妃,太監宮奴,哪個不說我媚惑主上,下賤不堪,燕國人更是對我失望憤恨,罵我貪生無恥。我若是介意,國滅時就殉國了,哪會熬到現在。”
“我逼你爲臣,只是爲了還你尊嚴和自信,不料卻給你帶來更深的傷害。”文康說不下去,緊緊抱住他,沉重的鼻息在他耳邊,沉默一會兒,嘴裡吐出極低的聲音:“對不起……”
昭華又一笑,看來自己的身體愈發不好了,居然耳朵也不好使了,出現了幻聽。
後來,皇帝下令免了陳之武的死罪,發到採石場做苦役。
翡翠氣憤難平,要求去揍他一頓爲主子出氣,文康看看她嬌嫩的小粉拳,答應了,建議用重一點的器具去揍。
翡翠到了天牢,見着陳之武,劈頭蓋臉狠罵他一頓,道:“你們男人搞的那些什麼江山霸業,什麼綱常大義,我不懂,只懂得做人要從一而終。你身爲臣子,既然跟隨太子,無論他做什麼都要追隨他,平民百姓都知千金易得,信任難求,你既然追隨太子,就該生死相隨,信任到底纔是。”
翡翠拿拳打他,可是陳之武是久經沙場的武將,練的皮糙肉厚,女孩子的粉拳打上去連皮膚都沒有紅一下,自己的小手反而疼得要命,索性抄起地上的棍子敲他,邊敲邊罵:“太子受了多大罪你知道嗎?他受的苦,是爲自己受的嗎?他是爲每一個國人受苦受辱,卻只能默默承受,不能和別人分擔。你爲臣子的不爲他分憂,不支持他,反而覺得丟臉了,你還是人嗎?
太子受這樣天大的罪過,爲什麼還堅強的活着忍受世人唾棄和輕視,你以爲就是爲了貪戀富貴嗎?這樣忍辱,是爲什麼?不就是爲了活着嗎?”
陳之武默默低頭,任她打罵也沒有還手。
天氣愈來愈冷,昭華身上的傷病也愈發嚴重,以前還能勉強站起來行走兩步,現在膝蓋巨痛,竟然連站也站不起來,只得靠輪椅行動。
皇帝很是擔心,廣泛搜尋良藥,又命恢復職位的陳嘯仙想法子治療。陳嘯仙回奏說,昭華的傷病很重,每年到天冷和陰雨天他的膝蓋都會疼得走不了路,站立困難。沒有好的治療方案,只能想法不使傷病加重。
更難辦的是昭華鬱鬱寡歡,神思難安,似有重重心事,飲食睡眠都不好,這讓太醫也很爲難,文康更是着急,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消瘦憂鬱,沒有好法子。
這日,昭華又隨意吃了兩口飯,懨懨地靠在榻上。
文康過去攬過他:“你這些天消沉許多,有什麼煩心事?”
“沒有,只是擔心陛下的傷。”
“朕的傷已經好了,這個理由不好,再想一個。”
昭華苦笑一下:“陛下何必凡事都想弄個明白,可知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文康臉上是極少見的沉重,握着他的手道:“你如此憂鬱,可是還在爲以前的事心懷恨意?”
“不是。”昭華終於擡頭看他,“我真的已經不恨你了,你和我,從此恩怨兩消,好不好?”
聽到這話,文康一愣,臉上綻發真心的喜悅,看着他的眼神無比溫柔,又滿含期待:“這麼說,我們可以放棄以前的事,重新開始了嗎?”
昭華不答,也不看他,冷淡的表情呈現出一種脆弱的茫然,得不到回答,文康的眼眸變得黯淡,握着他的手開始顫抖。
“小康……”昭華喚了一聲又沉默了下來,遲疑一下抱住他。心裡思緒翻飛,止不住感傷,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明明是你滅了我的國家,明明是你欺侮我凌虐我,對我做了諸多惡毒之事,爲什麼我還覺得是自己虧欠了你?
“昭華,答應我,不要走,留在我身邊好嗎?”
“陛下多慮了,你是手握大權的皇帝,這麼多侍衛監守我,我走得了嗎?”
“我要你答應,永遠待在我身邊,我就撤去這些看守,給你自由。”這句話不像命令,而像乞求,這樣的皇帝非常陌生,喑啞的聲音帶着些許脆弱和無助。
永遠和他在一起,如果不是在失去自由和尊嚴的情況下,是不是可行?
昭華低着頭考慮着。
文康得不到回答,心裡的不安加劇,反映起他的下巴,焦慮又擔心地看着他:“說話呀,答應我。”
昭華猶豫一會兒,說:“在某種條件下,可以答應你,永遠和你在一起。”
文康只聽得後半句,欣喜若狂,也沒細想他說的某條件是什麼,抱住他一陣狂親。
昭華沒有任何迴應,只說:“陛下,我想去陽山行宮待幾天。”
“朕陪你去。”
“不必了,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文康深深的看着他,沒說什麼。
第二天,一羣禁衛軍把昭華送到陽山的碧濤苑溫泉行宮。一起跟去的還有蘇送爽,翡翠,十六等人。
昭華住在這裡,每天只是坐在輪椅上出去轉轉,踏雪賞梅觀賞雪景,在溫泉沐浴,照常吃飯睡覺,或是看幾卷書,更多的時候是默默發呆似是沉思似是回憶。
而文康也沒有打發人來問,也沒有過來看他,兩人似乎在守着一種默契。
暗香樓是整個行宮最高的建築,可以看得見整個行宮景色。飄飄揚的雪花下了幾個時辰,假山池沼樹木屋頂都一片霜白,壯麗無邊。
昭華在樓上憑欄而望,漫天風雪就這麼打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卻靜靜地站着,任憑臉龐雙手凍得冰冷。
“公子,回屋去吧,小心凍着,瞧這雪下的大了。”蘇送爽在身後提醒。
昭華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道:“不妨,我需要用寒冷留些許清明。”
蘇送爽也拗不過他,取了貂裘給他披上。
昭華在樓上望了許久,直到雪停,暮色漸深,纔回屋休息。
翡翠伺候他用膳洗手更衣,發覺他似在考慮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也不敢和他說話。
昭華坐在牀頭,久久凝視着跳躍的燭光,看着燭淚靜靜地流下,臉上呈現着一種非常溫柔哀傷的表情,好像在回憶着什麼。
翡翠不敢打擾他,又想勸他早些歇息,幾次張口也沒敢說話。
沉思良久,昭華長嘆一聲,問翡翠:“你有銅錢麼?”
“銅錢?沒有。主子要買什麼東西?”翡翠很不解,皇帝先前賞賜的都是金銀玉器綢緞衣物,後來生了氣,不再賞賜寶物,只吩咐總管,昭華需要什麼就給什麼就是了,所以,昭華這裡並沒有銅錢。
“我不是要買東西,只是想要一枚銅錢。”
“要不我去問蘇大人……哎呀,想起來了。”翡翠急忙去翻針線包,拿出一個健子,拆開來,取出裡面的銅錢。
昭華接過銅錢,眼神深邃,直盯着看了許久,神情似是痛苦又似是在掙扎,又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和悵然。
翡翠實在不解,這麼晚了不休息,盯着個銅錢看什麼。只得相勸:“主子,夜深了,該歇下了,一個銅錢有什麼可看的。”
昭華微微嘆口氣,不答。
“主子可是有爲難的事?”
“是啊,這是一生中最難決斷的事,就算當初決定投降也沒有今日這般爲難。”
“是什麼事啊?”
昭華苦笑一下:“我在想,我是不是要放棄復國的理想,和文康在一起。”
“什麼?”翡翠瞪圓了眼睛,覺得不可思議,“主子這幾天茶飯不思,就是在想這個?”
昭華默默地摩挲着那枚銅錢,道:“祖宗基業在我手上失去,自然要在我手中奪回來。可是,這樣做必然傷害那真心待我的人。”
“您不恨他了嗎?”
“是啊,我恨他。”昭華苦笑一下,“我所受的恥辱和痛苦無時不在折磨我,可是……”
怎麼辦?我該拿你怎麼?
昭華望向窗外,好象可以望見二十里外的皇宮,可以望見在燈下批奏摺的那個人。
他對我如此深情,一次次寬容我的算計和傷害,爲保護我不惜與強國開戰,不惜以血肉之軀擋箭,我怎麼狠心拋棄他、背叛他?但是要回應他的情,這百世難遇的復國之機就此放過,我豈非成了國家罪人?先前所受諸多恥辱,不是個人之辱,而是國家之辱,個人之辱可以消,家國之辱不可忘。我有什麼權利將這國家之辱輕易放過?
“主子,您太累了。”翡翠跪坐在他腳前的地上,擡頭看着他。
“是的,我真的很累。”昭華望着桌上已經流盡眼淚的燭火,臉上是淡淡的懷念和溫柔揉合在一起的複雜表情。“有時我真想放下一切,和一個愛我的人遠離塵世,不再受這世事紛擾,不再傷害無辜,不再勾心鬥角百般算計。找一個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種地打魚,用彈弓打野兔山雞,天天和他看晚霞看月色,我爲他吹簫彈琴,他爲我畫畫挽發。”
“這種日子倒不錯。可是您的復國大業呢?你自小立下的志向呢?”
“是啊。”昭華感嘆,“太傅時時教導,明主無私情,江山爲重。男人的心裡,不能只有情愛,還要有江山、霸業、壯志和責任。只是把這些統統扛在肩上,真是太累了。可是放下不管,又怎能對得起那些爲我犧牲的人,怎能對得起將建功立業的指望放在我身上的人。家國與私情,不能兩全,必須有所取捨……”
“那您想怎麼做做呢?”
“我不知道,讓上天決定吧。”
翡翠看他的眼光落在那枚銅錢上,心裡也猜出幾分。
昭華把銅錢合在手心裡,合着雙手,默默祝禱:“請上天指點我該怎麼做。如果銅錢拋出,字朝上,那麼我就放下一切,與他遠避塵世,歸隱田園,看青山隱隱,流水迢迢。”
閉上眼,將銅板拋出。
作者有話要說:爲毛同情小康的越來越多,忘了他以前的壞麼?
號一聲:
先前說爲了虐小康,小華做啥都可以的人到哪裡去?變心了?下潛了?
放條水蛇下去,哼……
編編說排版時要多敲幾個回車,親們看看現在版面是不是更清爽?還是更長了拉鼠標不便?
咬牙切齒髮誓今晚一定要把這文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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