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聽了,似是滿意地嘆口氣,緊緊拉着他們的手,把他們的手合在一起,再次不捨地看了他們一眼,合上了眼睛。
侍立在一旁的御醫探了呼吸,然後跪稟:“請皇上節哀,太后已經歸天了。”
文康彷彿沒聽見,眼珠不動不動地盯着牀上太后的面孔,不說話也不起身。
太后的病拖了近兩個月,內府大臣們早已做好了準備,該用的東西都是齊全的,棺木儀仗器具幡槓等等,一樣不缺,詔書諡號都已擬好,只等這一刻到來,所有事情有條不紊地展開,忙而不亂。
文康在牀前跪了一夜,不飲不食,也不說話,沒人敢勸。虹姑畢竟從小看着他長大,雖恨他恨得咬牙,心裡卻還是疼他,知道他性急暴躁,常亂髮脾氣打罵侍人,可是真傷心時卻又憋在心裡悶不吭聲,現在見他這樣又怕悶出個好歹,於是拿眼看向昭華,意思是隻有你能勸他。昭華裝沒看見,也不理他,只聽憑他這樣。
小殮時發現太后頸上掛着一個楓葉形的玉墜,上面刻着一個“雲”字。文康臉色一寒,想把玉墜拽走,昭華按住他的手,乞求地望着他,眼神悲哀悽楚,讓他無法再下手,寒着臉猶豫再三,最後只得將這玉墜做爲隨葬品入棺。
同時入棺的隨葬品還有一疊信件,也是太后遺命要隨葬的。
文康翻了翻,發現都是慕容雲楓寫給太后的,沒有什麼情詞愛語,只是安慰、勸導,勸她好好相夫教子,侍奉夫君,做一個好皇后。
文康非常不解,問落月:“那慕容雲楓居然勸母后安份守已做個好妻子,好好侍奉丈夫,不是他勾引母后,破壞母后與先皇的感情嗎?看信中意思,好象母后婚後鬱郁不歡,怎麼會這樣?父皇不是對她極好嗎?”
落月答道:“陛下,有時候眼睛看到的並不是事實。您認爲慕容雲楓勾引太后,其實恰恰相反,慕容雲楓多次勸太后好好和先皇過日子,不要再想他,是太后勾……是太后主動去就他的。”
文康不敢置信。
“您眼中看到的先皇和太后夫妻恩愛,也是假相,他們在你面前擺出這副樣子,實際上則是相敬如冰,沒有一點溫情,自太后生下陛下之後,先皇再也沒有和她在一起過,讓她守了多年活寡。”
文康驚道:“怎麼會這樣?”
“因爲先皇……”落月似是在心裡掙扎,又似是回憶一些不願回憶的往事,說得很艱難,“先皇心裡有別人,所以有了子嗣後,先皇沒有和後宮任何女人在一起過。太后當年確實想謹守婦道,斬斷過去,做個好妻子,也曾百般討他歡心,奈何先皇冷如冰霜,拒人千里。太后絕望之下,轉而又欲與慕容雲楓舊情復燃,慕容雲楓拗不過她,不忍拒絕,結果兩人在一起又……”
落月停了下來,微微嘆了口氣,又說:“先皇心裡有愧,所以也沒深究,可是他們兩個做得太過,外頭的臉面都不顧了,先皇受不了,才一氣之下把太后帶回國,慕容雲楓怕了,去找他商談,想求他不要傷害太后,對她好些,結果起了爭執動了手誤傷先皇肩臂……”
“原來,當年的真相是這樣……”文康呆住了。
“當時陛下年紀還小,自是不知道,而且先皇與太后都深愛陛下,又怎麼會在您面前表露夫妻不和。”
“這些苦衷,母后從來沒對朕說過。”
“太后怎麼可能告訴你這些,怎麼可能去打擊先皇在您心裡的形象,又怎麼可能親手揭穿費心營造的恩愛假相,讓你心裡難過呢。這種不光彩的事,就算說了您也未必體諒,白白心裡不痛快。”落月說着嘆了口氣。“陛下自幼受盡萬般寵愛,哪裡能理解別人的苦處。”
看了看太后生活二十年的寢殿,高大華貴的殿堂裝飾無數珍寶,卻沒有一絲生氣。落月臉上神情悲涼,眸子帶着淡淡的淚光,輕輕的說道:“現在各國時常征戰不休,皇室貴族看上去高貴,其實也可憐,王子被當做人質送到別國,公主被當做禮物送去和親。太后就是這樣,年幼時就被迫離開父母,來到那冰冷的皇宮內院當公主,等養大了被當做禮物送到齊國,在那勢利冷酷的宮廷,只有慕容雲楓給過她溫暖,慕容雲楓雖然不是稱職的好皇帝,但他卻是個好人,他是世上唯一給過太后溫暖的人,太后遠離故鄉,嫁入齊國,又受先皇冷落,能讓她覺得世上還有活頭的,只有慕容雲楓和陛下兩人了……只是陛下不能理解她的痛苦,所愛的人又死了,她覺得活得了無生趣,又怕昭華沒人庇護,才撐着……”
文康握着那疊信札,久久無語,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可憐之人也可恨,想不到紅杏出牆的母親竟然多年來一直受丈夫冷遇,想不到做爲受害者的父親對母親如此無情,害人者同時又是受害者,受害者又在傷害着別人。
萬事皆有因果,萬事互爲因果,誰能分清誰對誰錯。這些扯不清的恩恩怨怨已經隨着太后離去,徹底入了土,他們三個,活着紛爭不斷,恩怨不清,如今,過了生死間的那座奈何橋,也該放開些吧。
那麼,活着的人,是否也該放開?
文康思慮百轉,最終放開了手,信札落入棺中。
自此皇帝依禮居喪,枕苫臥席,齋戒守靈,只讓昭華陪在身邊,昭華才得以接近靈柩。
大殮那天,負責看守昭華的蘇送爽拿來了一套衣服。
“這是陛下賜給你穿的。”
昭華摸着特製的喪服,不知該驚喜還是該悲傷。衣服沒有縫邊,前後三片,後裾及地,配有孝帶,是按古禮規定的最高等級的大喪之服,只有死者最親近的血親方可以穿,在齊國有資格穿這樣等級喪服,沒有幾個人。其它人不要說奴隸,連大將軍和相國這樣的重臣也是不能穿的。
流乾了的眼淚再次流下來,不知若太后泉下有知,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快穿上,過一會兒要行大殮禮。”蘇送爽催他。
靈堂上,宮眷在內,大臣在外,跪伏於地,皇帝奠酒,點主,摔盆執禮。看了遠遠跪在角落的昭華一眼,面露難色。
落月悄悄過去,對昭華說:“皇上有令,等半夜你再去行禮。”
昭華苦笑一下,文康雖是讓他穿最近的血親纔可以穿的喪服,卻還是不敢要他光明正大的執子侄禮爲太后行禮,他是太后的孃家侄子,本來可以在皇帝之後奠酒燒紙,可是居然要等半夜沒人時,象做賊一樣偷偷去上香奠酒,真是讓他悲痛惱恨又無可奈何。
再想想自己的處境,太后一去,失去庇護的他境遇會更慘。想到這裡,心裡又一片冰涼。
靈堂上,昭華身上的喪服令所有人側目,不是因爲一身白衣襯得他肌膚白皙,眉目如畫,而是隻有他和皇帝兩人穿着這種等級樣式的喪服。
衆人猜測着皇帝的心思,可是文康的心思連他自己都混亂不清,旁人怎麼猜得到。
四十九天後,行了殷奠禮,焚燒了冥宅,紙札。太后下葬,與先皇合葬齊國都城附近的鹿鳴山皇家陵寢,按例身邊伺候的內侍宮女們要殉葬,太后事先已經有遺旨,命宮女出宮嫁人,其他人自便。
文康也知道太后不忍身邊侍候的人生殉,不想違逆,又覺得禮不可廢,最後讓了一步,命令在各處尋了老弱的奴隸宮人一百四十九人殉葬。昭華心裡難過,想求情又忍住了,活人生殉,各國常見,他救下一個,救不了更多,只有廢除奴隸制度纔是根本之道。
虹姑不願嫁人,自請爲太后守陵,得到允許。
舉喪的日子,文康沉默的可怕,有時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大臣和侍從們時而在他耳邊進言,他怒瞪一眼,顯是不耐煩聽。昭華自那次說了他幾句後,除非他先開口,不得不回話,再也沒主動和他說過話。
下葬那天,天空飄着漫天雪花,好象天公也爲這國喪灑下紙錢,宮殿樓閣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如着孝衣。文康孤獨地站在高處,眼睜睜地看着地宮合上,覺得心裡好象缺掉一塊,再也補不回來。
人是很愚蠢的動物,總是在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晚上,文康獨宿寢宮,輾轉難眠,只覺得渾身冰冷,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該拿什麼填滿,不填又難受。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一刻更渴望溫暖。
從此以後,這個世上再也沒有真正愛他的人,再也沒有他的親人。應該說還有一個,或者說半個,雖然不是嫡親,卻也有一點點血緣關係,只是,那人雖在身邊卻如隔萬里。如今作爲聯繫他二人的紐帶的太后逝去,他和他再無交集。
他悄悄披衣起身,信步而走,走着走着發現自己來到昭華的小屋跟前,看着門上的大鎖,示意在身後隨侍的蘇送爽開門。
“輕點。”
蘇送爽輕輕開了鎖。文康輕手輕腳進去,只覺寒氣逼人,屋裡又陰又潮,沒有一絲熱氣,不象有人待的屋子。昭華蜷縮在窗下的牀上,身子縮成一團。
文康過去,坐在他身邊。外面剛下了雪,月亮照着雪地,反射着瑩瑩雪光,照進屋裡,也能勉強看見裡面的東西。只見昭華緊閉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眉頭輕皺,鼻尖一扇一扇,緊抿雙脣,似乎忍受着痛苦的樣子。文康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着那輕蹙的眉頭,似乎想撫平眉尖那抹哀愁。
雖然已經睡着,但是昭華也是身有武功的人,比較警醒,很快醒了過來,看清眼前的人,瞪大了眼睛,似是吃了一驚。
“不要怕。我只是想找人說說話。”很難得的溫和聲音。
昭華好象沒有完全清醒,看着他的眼神充滿戒備和驚疑。
文康沒有理會他眼中的戒備,只管自說自話:“我是很愛母親的,可是又不能不恨她,折磨她的日子,她不好過,我更不好過,你懂嗎?你說過,爲死人逼死活人,實爲不智。我的確是很不智的。我只是簡單的恨母親,要爲父親討公道,卻從未設身處地去理解她的痛苦,若是早一點能理解,也許……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知道你在母親面前爲我說好話,盡力在我和母親之間斡旋,只是你做的一切終歸是太無力……”
昭華點點頭,他明白這對母子之間愛恨交織的感情,換上別人,他定要溫言安慰,可是面前的人是文康,他什麼都不想說,只是擁被而坐,冷冷的看着他。
文康只想找人聽他說話,並不想聽對方說什麼,見他不說話,就自顧自說下去:“我是不是很虛僞?在臣民面前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樣,其實我什麼都不是。成天戴着假面具,做戲給別人看真是累,是嗎?不能有片刻的鬆懈,成天一邊算計着別人,一邊防着被別人算計,真得太累了。”
昭華默默地看着他,好象沒聽懂他的話。
“每天坐在那四不靠邊的寶座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倚靠,很累,卻還要挺直腰桿坐在那裡,不能說錯一句話,不能行錯一步路,不能有片刻的鬆懈,小心翼翼地審視着別人,僞裝着自己。這麼多人盯着,走錯一步就是踏進萬丈深淵,稍一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你懂嗎?皇帝這個位子手握重權,卻沒有退路,不管再累再險再難,也要做下去。農夫走卒,尋常官吏,還可以有選擇的餘地,或務農或經商或是隱居或退休。可是皇帝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麼做下去,要麼一死。”
昭華眼中閃過一絲悲哀和憐憫,很快又被冷漠代替。
悽清的月光灑在地上,分外寒冷,說了這麼多,文康覺得很疲憊。
“昭華哥哥,你抱抱我,很冷。”
昭華疑惑地看着他,照進屋裡的月光只照出人的輪廓,看不清眼神表情,但是聽他的口氣卻是淒涼無比,令人心痛。寂靜的寒夜,昭華也覺得身上透骨寒冷,便伸臂抱住了他,兩人首次貼得這麼近,近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呼吸。就這麼相擁坐了一晚上,文康聞着他身上淡淡的梅花清香,很安心地合上眼睛。
門外的蘇送爽捏把冷汗,他覺得昭華在溫馴的面具下,深藏着令人看不清摸不到的危險,他雖同情昭華,但是更忠心於主子,看見文康這麼毫無戒心地讓他抱着,忍不住替他的君主捏把汗。
沒用他擔心多久,天就亮了。
文康回寢宮梳洗用早點,他居然在那樣簡陋的小屋睡着了,雖然只一會兒,精神也恢復得不錯,衣上還沾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梅花清香,是那人獨有的味道。仔細聞了聞才把衣服脫了換上朝服。
上早朝之前,蘇送爽找機會私下對他說:“陛下身份貴重,要自持威嚴,不可以和人親近,尤其是不要和奴隸太親近,就算與奴隸親近,也萬萬不可與昭華太近,侍衛統領說這人居心叵測,陛下小心一些。”
(注:相敬如冰之“冰”不是筆誤。)
知道了真相,小康放下心結,要採取行動了,JQ正式明朗了,哦耶……太后不在,兩隻可以光明正大上牀了。
感謝蟲蟲親的認真交流,感謝cat的意見,感謝各位能留下交流的讀者親,深情虎摸之。明天中午加更一章答謝,晚上更新時間不變。飛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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