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西州的事安排妥當後啓程,到長安已經是秋天了。
自從毒酒之事後,蘇嬀便沒怎麼與姜之齊說過話了,而那個男人也淡淡的,其實這樣挺好,最起碼以後要刀戈相向時,大家不至於面上太難看。
算算吧,當年從離開長安到與紀大哥一起隱居桃源村,再被困到 回塔縣,前後加起來得有快十年了吧。
馬車搖搖晃晃地在官道上前行,銀子終於扛不住這一路的顛簸,枕在蘇嬀的腿上沉沉睡去,她不知夢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哭了兩聲,翻了個身摟住她母親的腰繼續睡。
“銀子怎麼了?”季燃稍微勒了下繮繩,隔着半透的紗簾問蘇嬀。
“她沒事,剛做夢了。”
說罷這話,蘇嬀從袖中掏出絲絹替女兒擦去口邊的涎水。從 回塔縣動身,季燃就很自覺地充當了她和銀子的車伕,這一路他的話依舊少,態度也很冷漠,但只要銀子身子不舒服哼唧時,他總能從懷裡掏出各種各樣的零嘴兒哄孩子。
有些像葡萄乾,杏脯之類等是可以長時間放的,可諸如棗泥糕,冰糖葫蘆,煮毛豆這些決存不久的,蘇嬀好奇,問季燃這些東西從哪兒弄的。
季燃笑笑,說:等你們晚上安營紮寨歇息後,我就去距離最近的鎮上買的。
距離最近?這漫漫長途,距哪裡都不近。只怕你是拼着一夜不睡,才能做到吧。
“蘇姑娘,你跟我走吧。”
外邊的馬蹄聲有些太大,蘇嬀沒聽清:“你剛說什麼?”
“我說,你跟我走吧。”
“爲什麼?”
季燃只是看了眼他手邊的長劍,淡淡笑道: “因爲我看上你了。”
“爲,爲什麼。”
“你今天的問題可真多。”季燃笑的很溫柔。“不管我們從前是什麼關係,我現在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我喜歡上你了。”
“喜歡我?”蘇嬀悽然一笑,她兩指夾起垂在胸前的長髮,經過這麼多年的雨打風吹,有些乾枯了;她又撫上臉頰,皮膚細嫩且光滑,好的是這張美人面倒是一點都沒變。“爲什麼,是因爲我長得漂亮?還是因爲姜之齊不顧一點情分要我喝毒酒,你覺得我可憐所以施捨我?我告訴你,不需要”
“沒有原因,只是喜歡。”季燃打斷蘇嬀的話,扭頭看紗簾後的敏感女人: “我不想看你受苦,也不想看你守着一個不愛的男人,我就想給你一個永遠不會倒的家。”
十幾年了,十幾年了,他說這話的神情,一如少年時。
“好。”蘇嬀點點頭,道:“可我要先去長安做一件多年前沒做完的事,如果能活下來,我就帶銀子跟你走。”
“行,我會陪你活下來,一定!”
好,一言爲定!
蘇嬀攤開右手,她看着斜灑進來的陽光在手裡雀躍,都說秋日裡的日頭毒的緊,怎麼此刻卻覺得溫柔翩翩?
車子忽然一頓,蘇嬀下意識用手護住銀子,她身子往前傾了下往外瞧,透過輕薄的紗簾,她看見姜之齊下了車,正朝這邊走來。
“七娘,快到長安了。”姜之齊白了眼季燃,他直接走到車側邊,低頭冷聲道:“咱倆一會兒直接去宮裡吧。”
“不去。”蘇嬀輕撫着女兒新生出來的絨發,淡淡道:“你不是做夢都想見他麼,有我在豈不是會誤了你的大事?”
姜之齊彷彿沒聽懂蘇嬀話裡的嘲諷,用手掰開車窗,盯着蘇嬀,冷漠道:“恐怕你不在,父皇連見都不願見我。”
“你真以爲他毒死我後,就能立你當儲君了?”蘇嬀不屑地搖搖頭,她將銀子安放好後下車,伸了個懶腰後看着姜之齊,掩脣輕笑:“馬上就要到女君山了,我要去看姐姐,三爺你去嗎?哦,你壓根不敢面對她。”
“你!”
姜之齊一甩袖子,頭也不 回地往前走。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這女人總知道他的弱點是什麼,並且能用鑽心透骨的話嗆他,讓他無論臉上還是心裡都不好受。快了,快了,恐怕這個冬天過去,就再也不會有人敢逆自己的意了。
原本還熙熙攘攘的官道,隨着姜之齊的離開,瞬間變得空寂冷清。
“其實你不必諷刺他。”季燃並未離去,他走在前邊帶路,淡淡說道:“我感覺他這個人,很記仇的。”
“事到如今,我還怕他?”
上山的路不好走,蘇嬀便將季燃的劍當做拐,她彎着腰稍作喘息,地上是用打磨好了的青石板鋪成的階梯,蜿蜿蜒蜒一直延伸到女君廟。
“你姐姐生前肯定是個好女人,不然你怎麼會一 回來就先看她。”
“姐姐是好女人,你說對了。”蘇嬀用袖子抹了把額頭上的汗,好在這一整個山上都是桃樹,倒也不必費什麼心思,就能找到歇腳的地兒。“不過我來這兒,是爲了見另一個女人。”
季燃皺眉:“見誰?”
“見我。”
這時,只見從桃林中緩緩走出個包裹地嚴嚴實實的女人,她徑直走向蘇嬀,跪下磕了個頭後,這纔將披風摘下。窈窕的身段,清麗無辜的臉,不是巧頌是誰。
“夫人,許久未見了。”巧頌在長安養了兩年多,倒又變水靈了,不知是不是曾經歷過戍邊的磨鍊,使得這個江南女子多了些從容,少了些矯揉,她看見與蘇嬀並排而站的季燃後,並不吃驚,只是福了一禮,恭順道:“原來紀侍衛也在啊,妾身有禮了。”
蘇嬀忙給季燃使了個眼色,這男人立馬會意,忙四下去查看有無人跟蹤過來。
“巧頌妹妹,這兩年在王府過的可好啊?”
“還行吧。”巧頌坐到蘇嬀跟前,十分乖巧地替蘇嬀掐肩揉腰:“兩年前我 回來後,對蕭氏說是你將我從西州趕 回來的,她聽了後非但不再針對我,反而更疼我了呢。”
蘇嬀想起王府那個尖嘴猴腮的蕭妃,冷笑數聲:“那你取得她的信任了嗎?”
“起先她是不信的,可當我依照您教我的話告訴她,咱們家大小姐好像並非三爺的女兒,她就完全信我了。”
“做的不錯。”蘇嬀點頭,她覆上巧頌的手,眼睛看向不遠處的季燃,微笑道:“那我交代給你的事,你查的怎樣了。”
“當年毒死王妃的,確實是蕭氏,不過她還有同謀。”
蘇嬀眼神越發冰冷:“是王若蘭吧。”
“您,您怎麼知道?”
巧頌登時愣住,這兩年她爲了完成蘇嬀交代給她的任務,可是不知使了多少心思,怎麼瞧夫人這般淡然神色,彷彿早都知道了似得。
“我十多年前就知道了。”
蘇嬀不會告訴巧頌,當年就是紀大哥告訴她姜之齊和王若蘭之間有齷齪。
毒死姐姐的醉生蓮是出自皇宮的,當時她想着這事如果不是姜鑠乾的,那肯定就是元蘭爲了打擊她,才毒殺姐姐的。可後來她跑去王賓府上求助,分明看見屏風後躲着個穿錦鞋的女人,那女人字字誅心地提醒王賓,不要管蘇嬋的事。
那最後就很好想明白了,放眼整個長安,深恨蘇氏姐妹的,只有王若蘭了。
“我現在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誰這麼大膽,做了王若蘭和蕭氏的中間人。”蘇嬀深吸了口氣,冷聲道:“醉生蓮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出現在王府,是誰,誰幫王若蘭送給蕭氏的。”
“是,”巧頌結結巴巴,猶豫了番,終於說道:“不管您信不信,我還是要告訴您,是您孃家來的大管家,白瑞。”
“他?”
大驚之下,蘇嬀猛地起身,她懷疑過無數人,就怎麼也沒懷疑到白瑞身上。白瑞是蘇照晟當年特意留在長安,幫襯着蘇家東山再起老人兒。沒錯,瑞叔爲人是精明能幹,幫着姜之齊出了許多的主意,是王府頭一號的人物,他怎麼會連同這些女人害嬋姐?
“你沒搞錯吧。”蘇嬀皺眉,往前走了幾步:“嬋姐死時正是秋裡,那會兒白瑞已然被三爺牽累關進了大牢,他怎麼有本事傳遞毒。藥?”
誰知巧頌冷笑幾聲,她轉到蘇嬀身前,看着面前這個大美人,沉聲道:“可妾身從蕭氏那兒探聽,白管家是在當年夕月國國主來離宮時,就將醉生蓮轉交給她的。”
“對,對,你說的沒錯!”
蘇嬀連說了兩個對,她完全想通了。還記得當年在離宮的胭脂山,她親自策劃襲擊姜鑠,當時自己胸前中了一刀,命在旦夕,多虧了紀大哥連夜 回王府取來保命用的八寶丸。
後來離開長安,紀大哥在破廟裡告訴她,那日在王府,他看到了王若蘭和姜之齊睡在一起。
沒錯了,王若蘭定是在那會兒知道八寶丸的存在,她就多了個心眼,策劃着讓白瑞將劇毒醉生蓮送到蕭氏手中,等姐姐生了孩子後,就立馬毒死嬋姐。
蕭氏無子,待得姐姐一死,她就有可能做王妃,那她更會是金子唯一的母親了。這麼好的一筆買賣,蕭氏怎麼會不同意!好個王若蘭,好個美人啊!
“夫人,您沒事吧。”巧頌見蘇嬀頭上冷汗涔涔,忙掏出帕子替蘇嬀擦。
“我沒事。”蘇嬀揮開巧頌的手,她深呼吸了幾口,走到一株桃樹前用力折斷一條枝幹,淡淡說道:“眼下我還抽不出手來收拾這兩個小賤人,你先 回王府,給我繼續盯着蕭氏。”
“是。”
“還有你記住,最好不要跟我玩花樣。”蘇嬀忽然瞧見樹根旁邊開着一朵野菊,她笑着掐了花,然後插到巧頌的髮髻邊,溫柔地撫摸着女人的長髮,道:“你不必在我跟前表忠心,更不必唸叨着我曾經救了你,你就要報答的話。你只要記住,你想要的身份地位,蕭氏那個妒婦非但不會給你,還會殺了你。而我,會以十倍送你。”
這話說到巧頌心頭,她跪下給蘇嬀重新磕了個頭,柔聲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巧頌從今以後,便一心一意地跟着主子您了。”
都說秋日的日頭毒,可從沒人說,秋雨也冷的驚人。雨打桃葉發出好聽的沙沙聲,如同一位隱世的高人在彈奏絕響。
季燃將外套脫下,走過去披在蘇嬀身上。
“快中午了,我帶你去吃飯吧。”
蘇嬀低着頭,讓雨水肆意打溼她的發,她緊咬住脣,拼命讓自己不要哭。
“抱歉,我不是有意聽你們說話的。”季燃看着手中的長劍,眼中盡是殺氣:“你如果需要我殺了那兩個女人,我現在就去。”
“不,你別去。”蘇嬀拉住季燃,她不敢 回頭,她怕看見姐姐的墓碑,姐姐的玉像,她怕姐姐又會責怪她爲什麼 回到長安這個人吃人的地方,她更怕姐姐在那個世界也擔心她。“這兩條賤命不值得我現在動手,我要的不是這個。”
“那你要什麼?”
“江山。”蘇嬀仰頭定定地看面前的這個面容蒼白的男人,問:“你會不會因爲姜鑠曾經救了你,就阻止我?”
季燃一愣,忽然笑道:“我只知道,要和你一起活着離開長安。”
“好,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雨水打溼衣衫,涼到了骨子裡,這十幾年的顛簸,是時候結束了。
季燃大手護在蘇嬀頭頂,皺眉道:“別愣着了,咱先找個躲雨的地方吧。”
“不,我們就在這兒等着。”
“等?”
“沒錯,等。”蘇嬀不屑地冷笑:“我猜姜之齊待會兒會親自來接我,並把我送到他老子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現在才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