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在沉寂數年後再次南下侵擾,犯大興西北邊境至北郡府長白山一帶,線報傳到盛京,景元帝召集幾位重臣商議對策,御書房一時劍拔弩張。
“突厥是北方蠻族,世代以遊牧爲生,百餘年來南下滋事多爲草木皆枯四野蠻荒的冬季,他們青黃不接生存無望纔會鋌而走險。算一算,自景元十一年大興與西秦聯合抗擊突厥,至景元十三年賀蘭山大捷驅突厥人於賀蘭山脈以北之後,四五年來只有少數突厥異族偶爾在邊境鬧事,再沒有發動過如此大規模的戰爭。聽前線戰報,短短數日,突厥便破了邊城潁倉,大有跨過長白山,攻佔薊州與北郡府的態勢。”
兵部尚書謝炎話音剛落,便被吏部尚書楊弘接了去:“連日來盛京城內的幾起血案,專挑王公貴族下手,且手段異常兇殘,鬧得人心惶惶,臣斗膽認爲此乃蠻族聲東擊西惑亂我大興軍心民心的手段,請陛下及早定奪!”
黎國舅素來與楊弘不合,聽完這話哼了一聲道:“邊城之事與京城之事怎可混爲一談?蠻族哪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在我盛京城內興風作浪?老臣以爲,有人混淆聖聽!”
“黎國舅!”楊弘怒目而視。
……
御書房內混亂,景元帝沉默地聽着,這會兒被吵得頭疼,把手中的摺子摔在了桌上,衆人立刻安靜了下來。景元帝蹙着眉頭,沒去看爭執不休的幾人,而是望向一言未發的司徒正業:“朕想聽聽司徒元帥怎麼說。”
司徒正業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執掌大半個江南的兵權,他的胞弟司徒俊彥一直駐守北疆,司徒正業本人也曾戍邊多年,可以說,整個司徒家,包括當今皇后司徒珊在內,沒有一人不曾經歷邊將的磨礪。而對於突厥,司徒家曾付出了慘痛代價——司徒正業的兒子司徒睿五年前在與突厥的戰爭中遇伏身亡,屍首被掛在穎倉城樓上三天三夜。
所以,景元帝這麼一說,御書房內立刻便安靜了下來,的確沒有人比司徒正業更有資格談及突厥。
司徒正業秉持着一貫的沉穩和武將的堅韌不屈,從容開口道:“突厥人慣常分羣而居,部落混亂,南北突厥勢不兩立,即便揮師南下,也猶如一盤散沙,不過一時猖獗罷了,只要摧了他們的銳氣,破敵不過時日問題。但是,顯然此次突厥人與以往大有不同,他們選在草木茂盛的時節攻我大興,並非爲了養家餬口迫不得已,可知他們已有了充足的準備。目前,微臣不敢輕易就戰事妄加論斷,但可以肯定西北邊境司徒俊彥等會做好迎戰準備,竭盡全力護我城池百姓。至於長白山薊州一帶,屬外藩晉陽王封地,假如成了突厥此次南攻的第一門戶,陛下當詔告晉陽王不可怠慢。”
說完了,司徒正業便緘默不語。
提及外藩晉陽王,景元帝的眼睛不知看向何處,竟無話可說似的,半晌閉上眼睛靠在了龍椅上,朝外揮了揮袖:“朕乏了,你們先退下吧。”
衆人齊聲告退,多數憂心忡忡,獨黎國舅沒半分不適感,跨出門檻後,仍舊對着吏部尚書楊弘嘲諷不已,氣得楊弘火冒三丈甚至要上前動手,被衆人一邊一個拉住,分兩條道各自走了纔算罷休。
兵部尚書謝炎拽着楊弘同路,笑道:“幸而楊大人未與黎德庸做兒女親家,否則豈不從朝堂吵到家中?”
楊弘憤然道:“呸,老夫的女兒就算終身不嫁,也絕不會委身黎德庸那個老匹夫歪瓜裂棗般的兒子!戲子誤國,難登大雅之堂,他們黎家卻以醜爲美,全然不知羞恥!如此下去,國將不國!”
謝炎見他情緒激動,忙回頭瞧了瞧,好在四下無人,這番話要是被人聽了去,恐怕又要麻煩。一邊下着長長的石階,謝炎一邊壓低嗓子,意味深長地試探道:“楊大人,我等雖然不忿,卻也無可奈何。當今皇后娘娘無子嗣,黎妃娘娘又受寵,人人都知曉七皇子殿下將是日後的皇儲,只不過如今還沒有正兒八經的名分罷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資質也全然不及陛下,又遭黎家經年打壓,只專心玩樂不再用心讀書,恐怕也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等老臣該如何是好啊?”
楊弘被問到心結上,靜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謝大人所言極是,我等老臣只盼着解社稷之憂陛下之愁,可君不成君,江山危困,實在讓老夫痛心疾首啊!”
謝炎意味深長地笑了,卻沒再接話。
左相墨嵩病還沒痊癒,從紫宸殿出來,上了轎還昏昏沉沉的,都自身難保了,還想什麼邊關?他在掂量着端陽那天墨問給他的那封信。
他就知道報應會來的,遲早會來的,卻不想竟是由他那病怏怏的大兒子帶來。啞巴默不作聲地沉寂了十年,被他忽略了十年,竟在十年後不聲不響地威脅起他老子來了?他把他的老底從頭到腳掀開,莫說是頭頂的烏紗帽,恐怕連項上人頭都可能不保!
他以爲族裡的人都死光了,那裡曉得還留下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討債鬼,他說他要什麼來着?
他要嫡長子的名分。
換句話說,他要繼承墨家的家業,在他百年之後繼承左相的官爵。
髮妻所生的長子,原本就是嫡出,他的要求聽起來無可厚非,可左相到底不甘心,怎麼能由着一個病怏怏半死不活的啞巴爬到他老子頭上去?嫡長的名分他想給誰就給誰,家大業大,他的家業愛怎麼揮霍都行,與半點貢獻也不曾做過的啞巴有何關係?
找個人弄死啞巴算了,不過是少一個兒子,秘密也就隨風而去了。左相一早這樣想過,可墨問那廝卻早料到他起了殺意,又給了他一張輕薄的紙,上面說他若死了,婧公主守寡,陛下如何看待左相府事小,婧公主與他夫妻和睦,若他死了,婧公主恰好有了他的子嗣,難道還要讓這皇外孫無名無份麼,就算陛下肯,皇后娘娘卻必定不會肯。到頭來,這皇外孫還是要成墨家的嫡孫,豈非與他這嫡長子殊途同歸?假設第二種情況,他死了,婧公主守寡,他們也無子嗣,難道他就愚蠢到如此田地,全無把握卻敢貿然挑釁位高權重的父親?可想而知,自然是他有了周密的計劃才肯來赴死,他說,他一死,父親的秘密立刻公諸於世,帶累整個墨家都得爲他陪葬,富貴榮華轉頭空,父親這又是何苦呢?
廢物啞巴的心思周密到如此地步,將所有退路都想得清清楚楚,讓他除了按照他所設定的路子走,別無他法。
明明是頭狼,卻偏生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裝慫裝病十年後不聲不響咬住了他的七寸,好傢伙……左相在轎中重重嘆了口氣,這些天紆尊降貴對啞巴獻了諸多殷勤,卻不知啞巴領不領情。
“來人哪——”
轎子在相府門前停下,左相頂着頭上的烈日喝道。
立刻有人上前聽話:“相爺有何吩咐?”
“天兒熱,叫人一日三餐熬好了解暑的補湯給大公子送去。”左相道。
“大……大公子?”管家滑得很,疑惑過後立刻便想通了,笑道:“哦,相爺的意思是給婧公主殿下送去?要不要給夫人還有二公子、三公子也送些去?”
左相正煩躁得很,聽見管家如此囉嗦,毫無涵養地一腳踹了過去:“廢話這麼多!偏院的大公子!你耳朵聾了麼!”
“是,是……奴才這就去,這就去……”管家連滾帶爬地去了。
左相府雖大,卻統共也就那麼點人,一有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散開了,比如婧公主被下“禁足令”,再比如左相吩咐只給大公子院裡送解暑的補湯,可把二公子三公子院裡頭的下人們眼饞壞了,各種流言蜚語傳來傳去,因爲即便是婧公主嫁入相府兩個月以來,左相對大公子墨問也從未這般關切過。
大夫人劉桂香少不得要哭鬧,墨覺、墨洵媳婦也少不得抱怨哭訴,同處西廂的“浩然齋”裡,墨譽夫婦也各懷心思。嘴碎的丫頭把這事一說,木蓮卻沒有爭風吃醋的意思,只想着那個病駙馬是不是使了什麼詭計?除了她,整個左相府恐怕都還不知曉病駙馬的深藏不露,他在這多事之秋忽然引得左相如此重視,難道沒有隱情?可是,既然是隱情,便輕易找不出,只能等他自己慢慢露出邊邊角角,如此被動。
彼時,墨譽剛從宮裡爲七皇子講課回來,採了些新鮮的草在喂籠子裡的胖兔子小黑,木蓮坐的位置側對着他,因此可以將墨譽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聽到這個消息,溫和內斂的少年眉宇間忽然添了幾許愁緒,明明身着六品官服,所處的地位已是許多人遙不可及,他卻還是鬱鬱寡歡。
婧小白嫁給病駙馬的前前後後,木蓮都瞧得清楚,如今這個身爲她夫君的少年在兩個月前的婚禮上倒是頗爲活絡,前前後後地爲他的病秧子大哥張羅,應對二哥三哥的挑釁,擋酒、扶持、問罪,種種一切看起來正直且知進退。
可是,相處得久了,木蓮發現墨譽也有諸多劣性,明明他心裡頭有着想法卻不敢做,在他父親左相面前扮足了乖順的模樣,也甚少與墨覺、墨洵正面衝突,能忍的都忍了,不能忍的也減了許多力道斟酌着再發作,整個人與其說溫和知禮,倒不如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現在,聽了方纔丫頭所說的,他心裡明明有不忿,有不甘,卻一句也不肯說出來。
他不說,木蓮也不問,到底是因爲病駙馬受到左相待見而不甘,還是因爲病駙馬是婧小白的夫君?
房裡安靜了一會兒,墨譽忽然開口問:“水生,相爺這會兒在府裡麼?”
水生傻乎乎的,乍聽到問話,“啊”了一聲忙點頭:“在,在!興許快用晚膳了!”
墨譽將手中的最後一根青草餵給小黑,在臉盆裡洗了洗手,用絹巾擦淨了纔出聲吩咐道:“把小廚房燉的蔘湯拿過來。”
“是!”丫頭忙去了。
墨譽出門前,回頭對木蓮道:“晚飯你自己吃吧,我大概會在前院陪父親一起用,不必等我了。”
溫和且毫無煙火氣地交代了一句,也不等木蓮回答,便擡腳跨出了門檻。
木蓮的目光自墨譽藍色的錦袍上收回,落在鐵籠子裡的小黑身上,小黑吃飽了又開始撞得籠壁啪啪響,畜生真是忘本,誰給它吃的,它便只記得誰,被墨譽餵了兩個月便再也不把木蓮當回事了。
墨小黑啊墨小黑,整個相國府,除了病駙馬,第二聰明的興許就是你了吧?表面不爭,卻爭得比誰都厲害。
……
禁足令第二日。
墨問陪着他的妻寸步不離。
他擔心她會瘋,其實也與瘋了無異,她在偏院的桃林裡練了一天的劍,桃樹的葉子撲簌簌落了一地,誰都不敢靠近她,派出去的小廝打探了消息回來告訴她,她用劍指着他問:“兇手找到了麼?案子破了麼?!”
嚇得小廝結結巴巴說沒有。
案子如果那麼容易破,展堂便不是展堂了,不過協助調查此案的還有韓曄,墨問倒對這案子的結果存了幾分好奇。
太陽快下山了,他輕拉着她的胳膊勸她回去,她靠在樹幹上,劍丟在一邊,喘着氣沒吭聲。恰好左相派人送來解暑的補湯,聽着管家諂媚地說,相爺吩咐只給大公子一人的,旁人都沒有。
墨問理所當然地接過湯水,親手端到百里婧面前。百里婧不接,他便鍥而不捨地舉着,一隻手上纏着刺目的白色絹巾,一言不發地立在她身邊,整個人像受了冷落的下堂夫,被妻主嫌棄還死乞白賴地不肯走,真真連半點尊嚴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