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千里之外又有何妨?
君執聽到他的妻說出這種話來,卻摸不透她的感慨從何而來。
方纔因角度的問題,他不曾看到她腰間的寶劍,等她側身看雪,他才正好望見。
這把日月同輝盤龍寶劍乃景元帝所賜,他的妻赴大西北爲監軍時曾貼身佩戴,遇佞臣奸賊可先斬後奏,其勢如聖上親臨……如今爲何要戴上它進出深宮?
難道他的老丈人已將和親大秦一事告知了她,她覺得妥當或是不妥,纔去據理力爭?又踟躕着是否該和親大秦?那個她口中愛着的人是不是指死去的墨問?
君執有那麼一瞬的欣喜,他離她太近,恨不得即刻就上前抱住她,咬着她的耳朵,將那些忐忑不安都告知她……小瘋子,你若肯嫁,一切都不是問題,放逐千里之外怕什麼,我會疼你寵你愛你,勝過世上任何人……嫁給我,怕什麼?
他心裡翻江倒海的,天雖下着雪,可他卻渾身發熱,連呼吸都急迫了三分。站在他的妻背後,拼命地壓抑着腳步,不敢輕薄地惹惱了她。
再等等吧,他已經放了太長的線,不可操之過急。等她應允了和親,他便親自來迎她入秦爲後。
在君執遲疑之時,百里婧卻笑了:“本宮跟你一個閹人,有什麼可說的?你這輩子沒了依仗,想必也就只能老死深宮了。大興皇宮裡的夜,第一次這般黑……”
嘲諷依舊,最後一句卻壓得很低,低得君執幾乎快聽不見。
她仰頭看着夜色的側臉真美,不知是否因爲對她的容貌太過熟悉,他總是沒來由地覺得曾與他的妻見過面……在他們成親之前。
身爲一個“閹人”,在宮裡擁有不避嫌的身份,即便是與公主單獨相處,也並無不可,然而,待送他的妻回了寢宮,君執卻遭遇了磨難。
今夜的禁衛軍盤查格外謹慎,他作爲半生不熟的面孔,在宮裡與婧公主走得如此之近,自然少不得被盤問。進來得匆忙,準備沒做好,一問之下就露餡了,禁衛軍個個對他刀刃相向。
“你是什麼人?從前是哪個剛剛手底下的?怎麼沒見過?今夜是誰當值?你怎的會伴在婧公主身邊?”
“說!”
君執一頭惱火,見瞞不過,只得動手。
孔雀和黑鷹也在暗處,見狀哪能袖手旁觀,主僕三人眨眼睛就制服了一隊禁衛軍。
“主子,快走,馬上就會被發現了!”黑鷹和孔雀一邊將昏迷的禁衛軍拖到樹叢中,一邊焦急地對男人道。
“待會兒警戒定比方纔還要森嚴,這大興皇宮是不能待了,也許連驛館也要被查!”孔雀急道,“方纔遙看榮昌公主並無大礙,主子也與她說過話,除了精神氣不如從前,一切都好。宮中又有御醫,定不會讓榮昌公主有任何閃失,主子,反倒是您,要保重龍體纔是!”
禁衛軍的巡邏緊密,隊與隊之間有着嚴格的制度,若一隊禁衛軍出事,另一隊很快便會知曉。
已經聽到了南邊傳來的腳步聲,大秦皇帝再厲害,也不敢單槍匹馬在東興皇宮裡橫行無忌。
礙於急迫的形勢,君執看了眼那扇緊閉的窗,他的妻是否已歇下他不知曉,他唯一知曉的是定不能被東興禁衛軍捉住,否則,兩國邦交定然破裂。別說娶榮昌公主,他能否活着出去都成問題,畢竟,整個天下,盼着他死的,可不只一人兩人。
“走!”
君執別開眼睛,乾脆地下了命令,自此結束了長達兩個時辰的“閹人”生涯。
宮中進了刺客,守衛越發森嚴,今夜的皇宮中無人安眠。
第二日清晨,司徒皇后親往錦華宮看望百里婧,卻拒之門外,宮人不知發生何事,鬧不清母女之間是否又有嫌隙。
然而,從前無論有何種不睦,婧公主從不會如此大膽拒絕皇后娘娘的探望,宮人們跪在地上,惶恐地等着皇后娘娘火冒三丈。
司徒皇后在殿前等了會兒,往日那雙銳利的鳳目柔和了許多,也未曾惱火,似乎帶着淡淡的愁緒和無奈,只是道:“走吧。讓婧公主好生休息。”
百里婧的病又犯了,吃了好幾片藥才勉強維持住心底的悸動,她聽到了母后的聲音,頓時冷得發抖,蜷縮在錦被之中。
是她有太高的期望,纔會有如此多的失望。她還沒收拾好自己的情緒,哪怕她曾在大西北見識過混亂的千軍萬馬,可她卻不知該如何面對母后——一個被藏了近二十年的秘密,她是個不該存在被當成替身的可笑公主。
再不可恃寵而驕,再不可理直氣壯。不是因爲公主的身份不再,而是因爲她失去了血親的牽絆,她不再相信自己是珍貴而驕傲的女兒,她不知自己何時會被放棄……或許,她一早已被放棄。
如今,只剩下一個人……只要那個人點頭或搖頭,便可決定她的永生……
……
司徒皇后在百里婧處吃了閉門羹,沉默地走在回未央宮的路上,途徑御花園,偶遇黎妃母子。
七皇子百里明煦一貫是害怕看到司徒皇后的,見此情景,直往黎妃身後躲,黎妃一把將他拽住,很是不滿地低頭瞪了他一眼。
再擡頭卻對司徒皇后笑道:“喲,這不是皇后娘娘嗎?幾日不見,娘娘的氣色似乎好多了。”
後宮中呆久了,總能聽到些風聲,司徒皇后與景元帝爭執過的事,在宮裡已不是秘聞,雖不知爲何而爭吵,但這個結果是黎妃所喜聞樂見的。
嬪妃見了正宮娘娘,還能以如此口吻說話的,換做從前,早捱了司徒皇后的巴掌,今日不知爲何,司徒皇后竟未動怒,一雙鳳目卻比先前銳利起來,盯着黎妃母子,嘴角勾起些微弧度:“七皇子的老師不在,功課上有無長進本宮不知,可這宮廷規矩卻是大不如前了。黎妃,你這個做母妃的,若不悉心教導,本宮倒可好好教教他。”
黎妃從不敢與司徒皇后正面衝突,今日不知怎的,氣焰上竟格外囂張起來,也不再將司徒皇后的話聽在耳中,只是笑道:“皇后娘娘要是狠心就儘管試試,您不曾生過兒子,不知曉皇子與公主之別,連陛下也不曾說過七殿下什麼,疼愛七殿下還來不及,娘娘何苦做這個惡人?”
黎妃的底氣如此之足,司徒皇后全看在眼底,居然不曾發怒。她甚至覺得好笑,便笑了,以一種讓黎妃害怕的笑容,逼得黎妃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黎妃,既然你如此胸有成竹,本宮倒想與你打個賭。就賭……即便本宮不眨那一下眼睛,你也未必能如意。”
司徒皇后說的話,在場的人都聽不明白。
黎妃心頭卻是一怔,這纔想起她曾跟司徒皇后說過的那番話,她曾賭司徒皇后不會眨那一下眼睛……
爲何竟舊事重提?偏偏還在這節骨眼上?
難道皇后這個老潑婦探知了他們的秘密?知曉今日將有大變?
黎妃想開口詢問,司徒皇后卻再不看她,也不等她反應,擡腳走遠,脊背挺直,如同最挺拔的山峰。
“母妃,皇后娘娘爲何要跟您比眨眼睛啊?”
七皇子百里明煦不明就裡地問道。
黎妃眉頭深鎖,拍了拍他的頭:“小孩子不要亂問。”
七皇子近日的確頑劣許多,不依不饒地追問:“母妃,告訴我嘛,我也要跟您比眨眼睛。是比誰先眨眼睛呢,還是比誰眨眼睛快?我都可以的!”
黎妃被他鬧煩了,將他從懷裡推開,很是不滿道:“玩!玩!玩!就知道玩!除了玩,你還會什麼?你什麼時候才能讓母妃不擔心!”
七皇子被吼得轉身投進了大宮女的懷中,委屈地不敢再說話了。
黎妃吼完了又心疼,心煩意亂地走上前去將七皇子又摟進了懷裡,放低聲音道:“今夜不準出去,下這麼大的雪,不準再貪玩,知道嗎?”
轉而又對宮女們道:“看住了七殿下,要是七殿下今夜出了寢宮半步,你們提腦袋來見!”
“是!”
七皇子百里明煦狠狠地瞪着那些應聲的太監宮女們,嘴巴撅得老高。
上了轎,回寢宮的路上,想着司徒皇后那句信誓旦旦的話,黎貴妃心中仍覺不安,便對一旁的心腹太監道:“小方子,你去替本宮傳個口信給國舅爺,問問他……今兒說要來替七殿下置辦些有意思的玩意兒,來還是不來?”
交代完了,黎妃閉了閉眼睛,深鎖的眉頭一直無法舒展開,緩緩呼出一口氣,懷裡的手爐都捂不熱她冰涼的手。
……
城西晉陽王府內,韓北已經消沉了一日一夜,自從心底的依仗被韓曄的陰謀摧毀,他便再無法將其他事放在心上。
等他窩在房裡,餓得快要撐不住時,出得院子,才發現整個晉陽王府並未因爲他的消沉而有半分改變。
他的父親和大哥照舊對坐用膳、喝茶,他的大嫂在一旁張羅,照舊八面玲瓏。
倘若他韓北的母親是司徒皇后的影子,那麼老四、老五、老六的母親也個個都是。晉陽王府內唯一當得起正室嫡出的世子,只有他深沉陰冷的大哥韓曄。
正因爲如此,他大哥才如此眼高於頂,不將他們兄弟放在眼裡?
“刑部傳來的消息,殺害婧駙馬的兇手墨譽已被處決,景元帝下令將其碎屍萬段。”
韓北才一走近,便聽到韓武對他大哥說道。
韓北是不認得墨譽的,也未曾見過婧駙馬墨問,只是墨譽殺害墨問一事已天下皆知,他少不得聽人議論,從開始到現在,仍舊抱着幸災樂禍的態度。
然而,韓北不大明白的是,爲何這件事會被當成要事在用膳時稟報,根本不值一提。
也許,其餘的人也同韓北抱有同樣的想法,聽過便忘了,韓曄卻輕微地蹙起了眉頭。
墨譽前些日子纔出現在城中,後被黑衣人救走,足見其身份之特殊,若是朝廷果真抓住了他,怎會只有一道聖旨,卻不見任何異動?墨譽背後的黑衣人,已經夠朝廷去查的。
景元帝如此輕描淡寫地下了旨意,竟像是爲了給誰以交代。
“那個寡婦公主這回該滿意了吧,夫君的仇報了,她也可以安心地再嫁了!”
正想着,一道聲音自耳後傳來,韓曄咀嚼的動作稍稍一頓。
雖然韓北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他害怕被父王忽視。如今整個晉陽王府內,仍舊由他的父王做主,他不能由着韓曄得意。
於是,韓北藉着話茬,走到了餐桌前,對晉陽王和衆人行過禮、打過招呼,便坐在了韓曄的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