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在這神醫的眼裡,即便是對着大秦的皇帝也不存急迫的憐憫和敬畏,他長途跋涉而來,卻連一口熱飯也吃不上,大秦皇帝只在乎他的子嗣,連半分對長輩的尊敬也沒了,吵吵嚷嚷的像一個正對着父親撒嬌的孩子。可這個世人眼中的暴君,不應當做這等焦灼姿態。
“義父……”
孔雀聽見舅甥之間的對話,望着大帝眉目擰起的神色,忙道:“孔雀這就爲您準備晚膳,那位娘娘的身子很是虛弱,您若是……”
孔雀迎神醫入清心殿時,包括袁出在內的衆侍衛也都瞧見了,袁出此時立在大帝身後,見神醫態度極其囂張,絲毫不曾將大帝放在眼裡,不由地身子繃緊,手指攥住了腰間的佩劍。
在大秦的臣民面前,大帝是天子,即便這神醫有再大的來頭,也不允許他對大帝有一絲不敬!
那神醫卻沒有聽完孔雀的話,也不曾在意身後的御前侍衛等人如何怒目而視,迴轉身來,嘆了口氣道:“偌大的長安宮闕,竟連個醫者也容不下。老夫本無意回來,是你們主僕連哄帶騙,說你們主子有難,如今見他好端端地在這兒,卻操心着旁人的生死,老夫心裡不甚痛快啊。”
神醫說話時,眼瞅着孔雀,側對着君執,這聲抱怨讓袁出稍稍收了些怒意,神色緩了緩。從來沒見過大帝在何人的面前會被埋怨,那位皇后娘娘不提也罷,她霸佔了大帝的心肝脾肺腎,無論是抱怨還是發瘋,都已是尋常事。
見君執的眉宇間雖有笑意,卻並不濃,無法直達眼底,似乎還要出聲求他速去診治病人,那神醫仍未動容,揚手對孔雀揮了揮:“去備吃的,待老夫脫去這身溼袍子,便去瞧瞧你們陛下的身家性命罷……”
……
在大帝與那位神醫一同入了溫泉池後,袁出抱劍守在外頭,他本是剛毅的性子,從來話不多,可這會兒卻被這來歷不明的神醫刺激得有些沉不住氣,遂發揮起了昔日在東興相府時的那般聒噪,問暗處的黑鷹道:“這神醫到底是何許人?從前在東興左相府時,只聽說鹿臺山上有一位孫神醫,還曾下山替陛下診治過,雖然那孫神醫行事也古怪,卻也不曾對大帝如此不敬。黑鷹,你同孔雀相熟,她的義父是什麼來頭?”
大帝的暗衛無數,而伴着他出生入死,做盡了各種不可與人言的事蹟的暗衛,卻寥寥無幾,黑鷹算是其中一人。他心中藏着許多秘密,每個秘密都打算永埋心底,可這神醫的身份卻並不算什麼秘密,他說出來似乎也無妨。
黑鷹遂惜字如金地答道:“北郡藥王。”
袁出驚詫地轉過身來,手中抱着的劍都放了下來,結結巴巴道:“北……北郡藥王?”
這聲似問似詫的句子,沒換來黑鷹再一句答覆。袁出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忙輕咳了一聲重新立好,身爲御前侍衛統領,他太過情緒外露,然而,任何人聽見這個名號,想必都會升起復雜的情緒。
北郡藥王,北郡藥王……
相傳在大秦同東興北郡府交界的鳴山之中,隱居着一位神醫,他精通藥理毒性,天下間無他不能解之毒,每每有自視甚高之人入鳴山挑釁,皆大敗而歸。他的性子乖張,慣常救死不救活,若是活人去尋醫求藥,他反而興味缺缺,彷彿只有那死人可彰顯他的醫術高明。
然而,無論他如何張狂,引來多少人憎惡,二十年間他的確被九州尊爲藥王,無人敢對其醫術指指點點。
這樣一個人,本該活在傳說之中,此刻卻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了清心殿內,袁出的腦子一時有些無法緩過來。若是依照傳說中北郡藥王救死不救活的性子,豈不是要對那位皇后娘娘不敬?
對大帝不敬,大帝已默然受了,若是對那位娘娘的病情不上心,或是出了差池,大帝恐怕不會再如此寬容。大帝喚北郡藥王舅父,這層關係上似乎頗爲親密……
正在幾人或沉默或無奈之際,偏殿的方向又傳來了動靜,如今不光是大帝,連同袁出等人也都可察覺到那位娘娘的風吹草動。果不其然,宮女的腳步聲匆匆趕來,臉上寫滿了慣常的驚慌失措。
烽火戲諸侯的故事若是發生在清心殿那位娘娘身上,大帝作爲靜待烽火狼煙的諸侯,想必幾百年也不會亡國。因娘娘的風吹草動,大帝全都相信,無論多少次重演,幾乎沒有落空。
甚至不需袁出稟報,大帝在溫泉池內已聽見響動,忙攜着北郡藥王出來,也不等那宮女再說話,只消看上一眼宮女的神色,他已明瞭發生了何事。
大帝也沒再等,人是匆匆地朝偏殿奔去,北郡藥王已洗去了一身風塵,將那身灰白的袍子脫下,卻仍舊着一身粗布的素色長袍,似乎並不願着宮中的錦衣。
袁出自從聽說北郡藥王之名,在他走近時,心裡總有些不自在,這乖張的藥王,救人與害人只在一念之間。
北郡藥王見君執換走爲奔,眉頭微蹙,問袁出道:“你們主子慣常這個脾性?小時候可不是這樣。”
袁出怎敢議論大帝的是非,只得斟酌道:“娘娘的病情,讓大帝寢食難安,還請神醫出手解大帝之苦,救大秦臣民於水火。”
北郡藥王的眉宇間同太后的確有幾分相似,袁出不敢直視他的面容,說話時微微垂首,以示恭敬。
誰料北郡藥王竟嘆了口氣:“對一個女人的寵愛鬧得天下皆知,對你們主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方纔在溫泉池中,北郡藥王洗着一身倦意,他的外甥大秦皇帝立在簾外等他,若非出自對他這個舅父僅餘的那點恭敬和禮讓,以他暴烈的性子,定會將他從溫泉池中拽出來,送往那個聽說已虛弱不堪的女人身旁替她診治。
太過了解他這個外甥的暴行,天下蒼生對他來說,能用時便是棋子,不能用時便是棄卒,他怎會在乎一個女人的死活,且獨獨是那個女人?
“那個女子有什麼好的,聽你方纔說她還懷了孕,遍天下的女人那樣多,你年紀不小了,若是想要孩子,自然該找個身子康健的。若是生下個死胎或怪胎,又是一重麻煩。而且你有那等閒工夫大興土木,竟不知好生調養自個兒的身子?四月將至了吧?”
北郡藥王說這話時,無論是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女子,還是對他這個居高位的外甥,一樣的淡漠。
可那個鬼迷心竅的大秦皇帝卻苦笑道:“舅父,朕這具身子已破敗,治不治倒也無妨,生死有命,朕早已看淡。可裡頭那個女人不一樣,朕親眼瞧着她一日日地憔悴下去,這會兒好不容易有了求生之意,舅父無論如何要幫朕保住她和她腹中的孩兒。朕的身家性命,若不在天,便是系在她的身上。”
才說了兩句又沉不住氣,急道:“這些話日後再對舅父說也不遲,朕只怕她那副身子熬不住,才吃了藥睡下,卻不知能熬幾個時辰,舅父早些去瞧瞧她,也好早些解了她的苦……”
其實,北郡藥王什麼都知道,有孔雀在,他更是明瞭許多內幕,只是他沒有人可透漏,且對大秦皇帝來說,他不具備威脅,因此能與他說下去。
他語氣淡淡地問道:“她就是你從東興帶回來的那位公主?老夫聽說,東興已爲她舉行過葬禮,沒找見屍首,只是個衣冠冢。如今她什麼也不是,你從小就厲害,不懂禮讓,凡事勢在必得,半分耐心也沒有,竟能受得了她的折磨?”
長達三個多月的隱忍和磨難中,君執的心第一次被除她之外的人戳中,這許久以來,他心中積聚的苦澀同鬱結連他的寵臣薄延也不曾吐露半句。乍聽他的舅父問起,一股子不知何種情緒在五臟六腑散開,一直蔓延至四肢百骸。
從他的妻生機勃勃到半死不活,再到懷有身孕,所有一切他都不可掌控,從未預料到下一瞬會發生什麼,是否會有天命將她帶離他的身旁,或是徹底帶離這人世間。他不敢確定,他再不信命不信神佛,也不由地心存畏懼。
東興盛京榮昌公主的衣冠冢,是否與那個慘遭橫死的病駙馬葬於一處?他遂又恨了那個橫死的墨問,連她的衣冠冢之側埋葬的人都要嫉妒無法容忍,躺在那裡的人,應當只能是他……
病駙馬墨問死了,他的妻也隨他而去,那些東興盛京留下的種種印記,都如雲煙散去,銷聲匿跡。
閉了閉眼,君執索性席地而坐,也不管一身便服被壓成什麼模樣,未張口,自言自語道:“舅父你不知道,她那個人,雖然傻,可命中帶寵。多少人拿她當個寶貝,獨朕耐性最差,氣急了還常常對她發狠,近來尤其如此。等她快不行了,求着朕讓她去死時,朕只覺得天下蒼生都是狗屁,只要她活着,比什麼都重要……”
似是想起她自戕時的種種,君執往日寒波生煙般的黑眸一派脈脈溫情:“……在那之後,但凡有受不了她驕縱任性的時候,朕便會在心裡想,當初那幾個人,無論其中任何一個得了她,也必會當個天賜的寶貝般寵愛。可他們到底沒能得到她,她落在了朕的手裡,朕若是不能待她更好,她恐怕要去想着從前那些人的好,覺得朕是個暴君是個混賬,便越發不肯呆在朕的身旁。朕的確是被折磨怕了,只得更有耐性,對她更千依百順,將她的心拉扯回來,即便拴不住,也要泡在蜜罐子裡融掉……朕自那時起,便是這般想的……”
君執說話時,聲音空闊遼遠,似從遠方而來,卻又像是從他的心底傳出,字字句句往人心最柔軟的地方戳。
北郡藥王這時才篤定,不可一世的年輕皇帝動了真情。那個女子是什麼人不重要,他是皇帝,竟起了同愛她的另一些人的攀比之心,還將這攀比之心變成更多的寵愛加諸她身,而非毀了她的矜持和傲慢,硬逼她在他的面前俯首稱臣。在這場愛情裡,他先俯首稱臣,讓她高高在上。
北郡藥王也不再繼續耽擱時間,從溫泉池內起身,心卻飛到了遙遠的地方,君執的話讓他感慨無限,卻苦笑着澆了一盆涼水:“你要將她融化在蜜罐中,可她對你是什麼心思?她若對你無情,你的蜜罐子,也只不過是囚禁,對她的病絲毫沒有用處。”
這番道理似是有感而發,北郡藥王的臉色隔着溫泉池的霧氣,看不真切。
君執抿着脣,沒再接話。他不可能有那個運氣,在騙他的妻那般徹底之後,還能得到她毫無嫌隙的原諒。即便他此刻有了愛人之心,過去的那一年,他存心欺騙,一次又一次逼她入絕境,那些事情無可推脫。
大秦皇帝的掏心掏肺只在一時,這會兒衝進了偏殿去,見龍塌上他的妻身子蜷縮成一團,包裹在錦被之中隱隱可見抽搐,那雙眼眸已由清明變得渾濁,似有瘋癲的跡象,口中發出嗚咽之聲,手指摳在錦被上,骨節根根泛白,這是毒癮發作的症狀。
一羣宮女圍在一旁,卻不知該去按住她,還是該跪下求她,一位宮女見她的手攀上了牀頭,要去摳冰冷的牀柱,忙抓住她的手,任她的手指掐得她的胳膊青紫一片……
“陛下……”
見大帝來了,一羣宮女才覺得救,可娘娘如今這有了孕的身子,大帝如何能救?不是沒聽過紅綃帳中的夜夜纏綿,她們早已知曉大帝的解毒之法。以他的身子爲解藥,解娘娘的難解之症。
君執的擔憂果然不錯,毒癮並沒有因爲她有了身孕便不再侵擾,他忙上前去,讓那些宮女鬆開手。
龍榻上的百里婧雖然狂性大發,生不如死,卻還認得他,她說不出話,涕泗橫流,整個人人鬼不分,卻掙扎着要起身,朝君執伸出手去,她的眼神中滿是哀求,另一隻手撫在小腹之上。
君執的心都要被她這眼神擊碎,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將她摟入懷中,抱住她發顫不受控制的身子,張了張口:“婧兒……別怕,朕在這,孩子好好的,別怕,別怕……乖……”
百里婧伏在他懷裡,口中發出的聲音她自己也無法控制,顫抖更是劇烈:“我的孩子……救他……”
君執吻她的發頂,撫着她的背安撫:“孩子在,朕也在,都陪着你,別怕,乖,婧兒乖,不會有事的……”
他轉頭又去看偏殿的入口,整個人已是惱了,那些在溫泉池中掏心掏肺的軟弱時刻,已被帝王的威嚴完全所取代,哪怕是對着他的舅父。他沉聲喝道:“去叫神醫來!快去!”
殿內的小太監嚇得瑟縮一下,邁出的步子一滑,人整個摔了出去,正好趴在了一個人的腳邊。
北郡藥王進得偏殿時,便瞧見這麼個場景,所有宮女太監亂作一團,那個九州大地第一暴君抱着個半死不活瘋瘋癲癲的女人,寶貝疙瘩似的哄,卻對着舅父對着救命的神醫呼喝,儼然一副天下間只有這個女人死不得,她若死了,天王老子神佛菩薩他都敢殺。
北郡藥王竟不知作何反應,但他年事已高,不願同小輩計較,遂邁開腳步,朝着龍榻走去。
“你莫再抱着她,放她在榻上躺好,剛有身孕,胎兒極其不穩……”北郡藥王邊走邊道,腳步仍舊不疾不徐。
君執如今只信醫者的話,忙將懷中人放下,百里婧的手仍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他立在一旁,俯身貼近她的臉親吻,又是急又是心疼:“乖,朕不走,朕在,讓神醫瞧瞧你,救我們的孩子……”
原本君執弓着腰,北郡藥王無法看清龍榻上那個女人的臉,待君執微微直起上身,北郡藥王那雙如古井般無波的眼眸滑過百里婧的臉,頓時整個人如被一道驚雷擊中,臉色驟變,接着人倒退了三步,險些站立不穩。
他漠然的眼中幻化出無盡的驚詫,像是見了此生最匪夷所思的事,花白的鬍子隨着雙脣的抖動而微顫,從口中喃喃念出一個人的名字來:“晏……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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