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望着,百里婧忽然反應過來,因她的眼睛和那個女人太過相像。
不僅如此,她還有那個女人的鼻尖、嘴脣,血緣親情是無法斬斷的東西,當相似的容顏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想逃避卻避不了。
那個女人不說話,只是望着她,身下的血越聚越多,一直蔓延到她的腳邊,百里婧不能躲不能上前,眼睜睜與她四目相對,看她因開膛破肚血竭而亡。
“不……別死……不要……”百里婧驚叫着醒來,睜開眼,一切夢境消失無蹤,她的眼前只有恍惚的黑,忽覺小腹刺痛,夢中的那個女人究竟是別人還是她自己?
“婧兒……”
她正驚魂未定之際,有人伸手將她拽回了人間,百里婧本能地抓住了身側那人的手臂,順理成章地埋進了他懷裡,熟悉的氣息瞬間將她淹沒,蓋住了鼻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枕邊人已習慣她的依偎,手臂收緊摟住她,低頭吻在她的額上,聲音將醒未醒,沙啞含糊:“做噩夢了?別怕,我在。”
他的確時時都在,無論她先前多厭惡多排斥與他共枕,他卻從不肯放她一人睡去,讓她一醒來便摸到他,從虛幻回到現世,從大興到了這陌生的西秦。
唯一不同的是,從前他是她的陪伴,口不能言卻讓她安心,令她暫忘了所有不如意,留待醒來後再去計較,他是她傷痛過後的藥,能治心病。
如今他是西秦大帝,能說能做無所不能,他強大無畏,也越發可憎,他每開口說一句,她便會想起癡傻愚蠢的自己,牢記着即便是藥也不能再吃,只因那藥本也是毒。
她的手撫上枕邊人的臉,在黑暗中摩挲着,君執脣角微微勾起,眼沒睜開,將所有軟肋暴露,對她的撫觸全然不設防。
百里婧開口道:“今日惹了太后發怒,陛下爲何不去關心關心?自回宮後便一直陪着我……”
君執呼出一口氣自睡夢中睜開眼,見她盯着他瞧,很是好學的樣子,他微微一笑湊上去,吻了吻她的鼻尖,嘟囔道:“小心肝兒,才三更天,朕睡得正香……你做噩夢夢見太后了?不怕,朕在呢。”
百里婧怔怔一笑:“是啊,夢見太后不喜歡我,不許陛下娶我。”
君執臉埋在她發間,聽罷笑起來,呼出的氣息逗得她的頸側麻酥酥的癢,他又閉了眼,半夢半醒道:“朕是一國之君,封后娶妻都由朕說了算,太后又能如何?”
因她有孕,君執不敢貼得太緊,怕壓着她,只是將臉貼過去,半靠在她的肩頭,一隻手輕拍着她的後背,哄道:“睡吧婧兒,你不睡兒子也該睡了,乖……”
百里婧“嗯”了一聲,卻遲遲沒能閉上眼,若一國之君強勢而偉岸,不容任何人插手他的婚事,又怎會任由太后罵他罵得如此難聽卻一絲也不惱?
西秦大帝的暴烈之名是建在弒父奪位大逆不道之上的,他合該冷血無情到底,沒想到竟對生母寬容如斯。
百里婧睡不着,忘不了夢中那個女人的眉眼,一切的來由便是白日太后那番驚恐不已語無倫次的胡言亂語——活在許多人記憶和傳言中的晏染,她忽然很想知道她的故事、她的死。
死定不是好死,因北郡藥王和白嶽的欲言又止情緒不穩,因白太后見了她的臉驚恐萬分……百里婧的手漫無目的地撫上了枕邊人的發,枕邊人哼哼着將頭靠近她,下巴上新生的胡茬微微扎她的脖子。
這親暱的舉動和酥酥麻麻的觸感奪回了百里婧的心神,凝神注視着他的側臉,輪廓分明美不勝收。她恍恍惚惚地想,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也會有和他一樣的美貌?是像她多一些,還是更像他?
……
白太后自見過百里婧便一病不起,成了宮中太醫的一大心頭事,明日後便是封后大典,沒了太后娘娘出席,這封后大典多少有些不妥當。
清心殿那頭沒什麼動靜,帝后二人都忙着,禮官、欽天監、薄相衆人都在,聽着帝后的吩咐,仔細叮囑需要注意的事宜,衆人也向帝后二人介紹要走哪些路、行哪些禮,授予鳳印、祭天祭祖等等,務必確保封后大典不出差錯萬無一失。
相比之下,白太后的慈寧宮卻是亂成了一團糟,白國舅白川、承親王君越等人經由白太后之口得知了未來皇后的身份,一個個不肯相信。
白國舅是當年恩怨的參與者,多少比他們這些小輩清楚來龍去脈,卻瞪大眼睛驚異道:“太后娘娘,莫不是看錯了?當年晏染死的時候我們瞧得清清楚楚,她腹中的孩子的的確確是死了,血肉模糊的一個女嬰,她怎麼可能還有一個女兒?莫不是有人在搗鬼?皇帝的心思可重着呢!”
白太后臉色蒼白,一提起晏染的名字,她的身子便禁不住一抖,一看便是經歷了天大的恐懼,沒有人會忘記那種恐懼的感覺。
她喃喃道:“不會錯,如果不是晏染的女兒,爲什麼大哥和三哥都回來了?你說還有誰能讓他們同時違背十幾年前的誓約?回了長安城卻連國公府的門都不入,一心只撲在清心殿,定是和那個丫頭有關!而且、而且那個丫頭她……她和晏染長得太像,太像了,二哥你若是親眼所見,你定會和我一樣……難怪三哥上次那般囂張,一提晏染他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他們回來報復我了,他們回來了,晏染的死,定會怪到我的頭上……”白太后從來膽識過人,不怕什麼意外災禍牛鬼蛇神,加上執掌後宮幾十載,她的手上不可能沒有人命,卻獨獨對晏染之死無法釋懷,始終心虛且惶然,“皇帝一早就算計好了,他一早就知道,現在找着機會了,聯合晏氏來報復我!”
她忽然拔高了聲響,擡起頭來,喝道:“君越,你所謂的計劃呢?你不是說好到了四月你有辦法嗎!”
君越聽得一頭霧水,這會兒見矛頭指向他,只得答道:“母后,快了,您瞧着吧,那皇后不是有孕了嗎,還能逃到哪兒去?兒臣這便回去同白燁、白湛商議一番,明日的封后大典定不會讓它順順利利……”
彷彿一夕之間所有幫手都歸了君執那邊,連同白家的舊人也都回來了,讓人明白什麼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白太后精神不濟命他們早早退下,君越與白川一同回了國公府,已經這時候了,也不需再過避嫌。
白國舅素來對白太后言聽計從,自己的主意卻是不多,兩人下了轎,同往府裡走去,見君越心事重重,白國舅便問道:“怎麼,想到了什麼主意?”
君越嘆氣:“連母后也失了方寸,真令人頭疼。時日一久,似乎越發對我們不利了。”
白國舅嘆息了一聲,他已經摺了一個兒子,白家還有什麼指望?他想起什麼,擡頭對君越道:“清心殿那位皇后也是姓白,這件事千萬別讓你表妹知道了,她的性子你清楚,指不定要怎麼撒潑,唉。”
說完,白國舅便回了書房,君越熟門熟路地摸向後花園——白燁從小身子不好,素來喜靜,不在那花團錦簇的東廂正屋大院住着,只在小花園裡侍奉他那些花花草草,鮮少見人。
君越找去白燁的住處時,聽下人說二公子去給大公子送飯,這會兒該是在後院,他便又奔了後院去。
白湛弄成那副模樣回來,成了國公府的秘密,爲防皇帝來查引火燒身,便在後院安置了下來,守着白家的祠堂。
君越踏入後院,總覺有些陰森森的意思,門窗緊閉略陰暗的房子裡,一個面目全非的人坐在角落,白燁正俯身將食盒中的飯菜端出來,放在那人面前的桌子上。
聽見腳步聲,白燁同白湛一齊朝門口看過來,君越不是第一次來了,可瞧見白湛的臉他還是抖了一下,更別提對上白湛狠戾的眼神,像是地獄爬上來的厲鬼。
難得白燁無畏無懼,神色平靜地直起身來,喚道:“哦,是二表兄來了。”
君越這纔回過神來,跨過門檻進了屋內,笑道:“湛表兄,燁表弟。”
白湛雙眸突出,面目猙獰可怖,他沒理會君越,夾起一筷子的菜,吃了一口,忽地將筷子重重拍下,哼道:“你們什麼事都辦不成!如今任由韓曄當了皇帝,仗打不起來,我的解藥拿不到,你們的寶藏拿不到,什麼事都成不了!還親親熱熱地叫什麼表兄表弟?!”
這番話誰都不愛聽,加上白湛嗓子啞了,說話時像有人在撕扯着他的喉嚨,便更令人不悅。
可看在他一無所有的份上,君越也不和他計較,只是將現在的局勢說給兩兄弟聽,讓他們一起想想對策。
白燁不說話,白湛依舊冷笑不止:“抓住那隻九命貓,捏住了薄延的死穴,斬斷龍椅上那人的左膀右臂,就算封后大典結束了又如何,叫他們窩裡反!”
君越沉吟:“這……”
“不行,九命貓不能動。”白燁難得開了口。
白湛斜睨着他,那雙眼睛越發可怖:“旁人的事你不管,薄延的事你倒是上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你姓薄呢!”
白燁也不惱,爲白湛倒了杯酒,解釋道:“大哥,你不可輕舉妄動,薄延告訴我,大帝下了殺令,你若是冒了頭必死無疑。薄延那人摸不透,之所以會給我遞個風聲,只因我曾救過九命貓一命,他在還我的人情。你不抓九命貓還好,抓了她,興許就死路一條了,你以爲薄延坐上如今的位置,是靠着那張笑面迎人的臉?”
沒有人否認白燁這番話,薄延不好惹,哪怕他看起來再溫和無害。
白湛狠狠嚼了一口菜,將骨頭吐出來,翩翩佳公子已失去了任何風度,被醜陋的面孔和破敗的身子折騰出滿腔的戾氣,他惡狠狠道:“誰又是好對付的?韓曄?龍椅上的那人?像你們這些閒坐着的公子王爺,知道什麼是步步殺機嗎?!我爲了白家出生入死,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你們就只管看着,左右也不會危及你們,還能風花雪月安穩度日!”
“湛表兄,我知道你受了苦了……”君越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白湛卻不領情,直截了當道:“菖蒲那些藥怎麼樣了?”
“長安城所有的藥鋪都買絕了,從各地入長安城的藥材也禁了菖蒲那幾味藥,照這樣下去,他絕對撐不過四月,我想在明日的封后大典上再來個驚喜,不知可行不可行?所以特來問詢兩位表兄弟的意思。”君越總算說到了重點,他興許不是帝王之才,可好在肯聽各方建議。
“說來聽聽。”白湛道。
君越在白湛的詢問中道出了計策,末了問道:“兩位覺得是否可行?”
白燁沉默,白湛卻露出猙獰的笑意:“行倒是行,只是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二弟,你是我們白家頭一號的好人,從不與人交惡,不如由你出馬玩得更狠些,來個雙管齊下,不必再去等龍椅上那人倒下,自有可整治他們的法子!到時候承親王想要坐上龍椅還不是輕而易舉?”
君越心中忐忑又緊張,急問道:“如何來玩?”
白湛冷笑,盯着白燁:“承親王還不明白,若是我這好弟弟肯玩,即便是薄延在又如何?我這個做大哥的可慚愧的很。”
白燁興許是被白湛的冷嘲熱諷弄得心煩意亂,難得坐不住地起身走開,轉過屏風之前,白燁回過頭來,道:“我試試吧,若是行不通便罷了。”
白燁走後,白湛看着君越,道:“若是他日承親王榮登大寶,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
君越彷彿已看到那時的光景,脣邊泛起笑意:“自然不能忘,若是他日我坐上皇位,第一件事便是替湛表兄找到解藥。即便此番不能對北郡府開戰,我也會命人去尋解藥的下落,讓表兄早日脫離苦海。”
憧憬總是美好,值得人在幽暗中蠢蠢欲動密謀圖畫。
……
四月天氣不錯,長安宮闕熬過了凜冽寒冬料峭春寒,繁花盛開一片祥和。
御花園內,百里婧在梵華的陪伴下散着步,身邊難得沒有君執。
“娘娘,大美人好奇怪啊,見了我也不搭理,匆匆忙忙地跟老薄薄跑了,我要跟上去老薄薄還不讓,怕我發現了他們的秘密似的!他們一定有鬼!”梵華嘰嘰喳喳地控訴着不滿。
百里婧沒怎麼把梵華的話放在心上,走得累了,她想尋個地方歇一歇腳,便往涼亭裡去,才轉過一叢盛放的牡丹,她看到了前方一襲素色白衣。